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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徽牵着千霜的手动了动,道:“怎么会是你的错,你我之缘本就天定,与他人无关。” 两句话之间,已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谢桑却仍是迷惑地皱起眉,似乎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转眸看着谢清徽,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这一句话问出,下一瞬便是天翻地覆,她挣扎着不敢开口,仿佛只要不问,一切就不会发生。 谢清徽却淡淡地道:“桑姑娘,之前是我一时糊涂,招惹了你,事到如今才发现千霜才是我心中挚爱,是我对你不起,好在事情尚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你如何责怪我都愿一力承受,还望桑姑娘能放手,成全我与千霜。” 她是一只饕餮,本无姓名,与谢清徽下凡历劫时相遇,便随了他的俗姓,叫谢桑,他一贯爱缠着她叫“桑桑”、“桑桑”,无论谢桑怎么嫌弃太黏腻都不肯改口,如今却也和旁人一样,冷冷淡淡地叫她桑姑娘了。 听他说完,千霜握紧了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两人对视一眼,仿佛一对正在遭受棒槌击打却无论如何不肯分开的鸳鸯一般,眼里满是坚贞的情意。 谢桑便是那柄大棒槌。 她脑子里时而混沌,时而清醒。虽不过几句话,但局面已然清晰,无非是谢清徽移情别恋这种小事,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前几日还和她嬉笑打闹的人,怎么忽然就会变得这么无情呢?一个人,真的能在几天之内,就喜欢上另一个人吗? 似是看出了她的迷惑,谢清徽道:“我与千霜的婚事乃天帝钦定,之前执意与桑姑娘你成亲,已是逆天之举。” 经他一提醒,谢桑才恍惚记起,她是一只妖兽,与清徽上神本来隔了有三十三重天那么远,能与他在凡间相遇,大概已经是天命最大的恩赐了。 而清徽上神与千霜仙子乃是天帝赐婚,才是真真正正的“天赐良缘”。 她与谢清徽逆天而行,其间无数艰难险阻,一一踏过,待熬到了最后这一步,最终却还是输给了天命。 谢桑嘴角动了一下,“你累了?”两人握紧了手,默契地沉默不语。“谢清徽,你当真任我惩罚绝无怨言?”她勉强扬起嘴角,笑意冰冷,定定地看着他。 谢清徽知她甚详,眉头微微皱起,“谢桑……” “那么,我要你跪下,冲我磕三个响头,如何?”谢桑笑着说。 千霜的柳眉立时拧起,厉声喝道:“谢桑,你莫要欺人太甚!清徽与我是对你不起,但如今已然道歉,你还想怎样?!” 先前娇弱温婉的面具扯下,也是一张咄咄逼人的嘴脸,谢桑歪着头,道:“千霜仙子最近是耳朵不好使吗?我还想怎样?先前不是说了么,只要谢清徽跪下冲我磕三个头,我自然作罢,眼下,你听清楚了吗?” 千霜的目光诧异而鄙夷,看着谢桑道:“谢桑,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蹬鼻子上脸想开染坊了?你算什么东西?饕餮,一只卑贱的妖兽,竟然妄图要三十三重天未来的天君给你下跪磕头?!你的寿限,折得起清徽这一跪吗?” 谢桑道:“折得起便折,若是折不起,你们就更应该跪下,多磕几个响头,好折得我一把打落十八层地狱……你难道不盼着我永世不得超生吗?” 千霜被她的歪理怼得无言以对,嘴角不自觉的抽搐几下,眼帘垂下,复又恢复一贯温婉端庄的模样,柔柔地道:“桑姑娘,清徽与你好歹结缘一场,如今缘既已灭,何不好聚好散呢?” 谢桑诧异地扫了他们二人一眼,轻轻地“咦”了一声,道:“原来二位存的是与我好聚好散的心思吗?这就奇怪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请来这许多的天兵天将藏在云后面?我先前还以为他们是来凑热闹的,原来其实是来为清徽上神和千霜仙子撑场子的吗?谢清徽,不过是毁个婚罢了,你莫不成还怕我吃了你?”嘴角微微咧开,伸出舌头在虎牙上舔了舔,谢桑眯着眼笑了。 看着她的动作,想起谢桑的原形,千霜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正欲说些什么,余光瞥见站在身侧沉默不语的谢清徽,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袂,“清徽。” 红烛摇曳的屋内死寂一片,半晌,谢清徽哑声道:“谢桑,饕餮一族虽是妖兽,但你身为族长,理应引导族人为善向上,如今天帝宽宥,对于饕餮一族所犯之罪可以既往不咎,这些天兵天将,便是领你去九重天向天帝谢恩的。” 谢桑道:“哦?这是要软禁我?” 千霜道:“能居于九重天,乃是你十世都修不来的福分。” 谢桑道:“你的意思是九重天的大牢很宽敞?那我把这福分让给你要不要?”转眼看向窗外,月光之下乌云后头,数不清的若隐若现的身影,冷笑道:“若是我不去呢?” 千霜阴阴地道:“如今只怕由不得你了。” 说起谢桑与谢清徽之间的初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谢桑于修炼一道的天赋堪称卓绝,是她那辈的小饕餮里最先修出人形的,前脚刚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后脚就火急火燎地跑去了人间,二话不说,窜进酒楼,将人家的厨房吃了个一干二净。在凡人们都瞪着眼睛反应不过来时,她已抚着肚皮踱进了另一家酒楼,如此这般,不过半天光景,京城酒家已叫谢桑吃了个精光。 直至日暮降临,自知闯了祸的谢桑这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到自家族长老爹跟前,状似乖巧地跪下了,老爹深知谢桑诚恳认错、绝不悔改的脾性,拎着鞭子就是一顿好抽,直打得谢桑嗷嗷惨叫才作罢。 谢桑在自个儿的饕餮窝里躺了几天,刚能走路,就又摸去了人间。 几番下来,族长老爹的鞭子断了,谢桑的皮却还没破。 人间也传开了,说是有一只女妖怪,隔个几天就会突然出现,一出现就会把人全家抓去煮了吃,细皮嫩肉的小孩更是她的最爱,将谢桑嗜血阴毒的模样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个个都仿佛亲眼看到了她叼着小孩的胳膊狰狞大笑的场景。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上了符纸,各个大师半仙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谢桑再次来到京城,看见家家闭户、门庭冷落,失望地叹了口气,正想回窝,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今日正是那女妖出没的日子,姑娘为何孤身一人走在街上?” 谢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小道士站在那里,身负长剑,手执拂尘,浑身上下都蒸腾着磅礴的神仙气。 这小道士就是当年下凡历劫的清徽上神,俗名谢清徽。 谢桑丝毫没意识到他嘴里的“女妖”说的正是自己,眨巴眨巴眼睛,“女妖?哪里有女妖?”原形是什么?好吃不好吃?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谢清徽一把将谢桑护至身后,“噌”的一声长剑出鞘,道:“姑娘莫怕,我会保护你。” 谢桑很不识时务地道:“可是你自己的手都在抖诶……” 日月如梭,数百年光阴都如浮光掠影,弹指一瞬间便灰飞烟灭。 谢桑周身浴在幽冥鬼火中,法力低微者一触便会魂魄消融,闯入天兵天将中仿若狼入羊群,挥手间便是一片幽蓝火海翻腾,无数天兵天将惨叫着在火海中消散,其余漫天神兵无一敢上前。 如今的局面,已非她能化解,只能是不死不休,她不愿死,那死的,就只好是旁人。既是妖兽,合该大开杀戒。 手中幽光一闪,凭空出现的竹笛横于嘴侧,千霜脸色骤变,惊叫:“谢桑,你敢!” 多年前妖族叛乱,饕餮族长谢桑凭着幽冥鬼火杀敌无数,可更令人惧怕的,却是她手中的一只小小竹笛。 谢桑道:“我有何不敢?” 话音刚落,心口忽然剧痛,刺骨寒意随即盘旋而上,冻得她周身动弹不得。 当年即便怕得手抖也要保护谢桑的小道士谢清徽早已人死灯灭,如今站在她眼前的,是她上穷碧落方才寻得的清徽上神,他手中的,也早就不是普通凡铁,而是曾一剑斩落叛乱妖王首级的神剑承妄。 承妄是昆仑山底万年冰精锻造而成,如今扎进了谢桑的心口,不过瞬息,她身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被冻僵的手握不住竹笛,从她手中掉落。 谢桑徒劳地伸手去接,“谢清徽……”这支竹笛是当年谢清徽亲手做给她的,笛身上刻两个字,是笛子的名字,也是他们俩的名字,叫清桑。 清桑穿过云层,不知掉去了哪里。 清徽上神道:“谢清徽已经死了。” 谢桑皱起眉,一口血从嘴里涌出,她费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风华傲然、目无尘俗的上神,手无力地握住露在胸口外面的剑锋,血尚未滴落,便已被冻结,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望着他,轻声问:“所以我也要死了吗?”她忽地记起以前跟谢清徽一起在凡间看过的戏折子,故事讲到这里,要死的那方多半要说些狠话,例如“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化作厉鬼也要缠着你”之类的,但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眼前清徽上神的面容开始模糊,她执着地抬手,挣脱承妄的冰封束缚,待伸到清徽面前时,已被看不见的剑锋与霜冻,割得血肉模糊,但她仍是执拗地往前探,直到触及他冰凉的脸,谢清徽的眉目骤然明晰。 她轻轻地笑起来,道:“这样也好。” 指尖滑落,在谢清徽脸上,留下一点鲜红的血。 狐梦 第2章 狐梦(一) 西湖边上有一家小酒馆,名唤极乐。 极乐酒馆开在一条深幽小巷的尽头,地处偏僻,没有精巧雅致的摆设,没有技艺高超的琴师,也没有美貌多情的老板娘,却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不辞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求一杯酒。 酒亦名极乐,闻之解愁,饮之忘忧。 “一杯淡却红尘苦,二杯勘破世事忧,三杯如入极乐境,自此笑看古今愁。”容颜绝艳的红衣女子坐在昏黄烛火旁,姿态曼妙更胜桃花三千,她喃喃地念着,悠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却仿佛实质一般,紧紧地攥住了谢桑的心。 她闭上眼使劲儿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从美色的迷障中挣脱出来,笑问:“敢问九尾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九尾姑娘托着自己的下巴,闷闷不乐地道:“来你这儿能为的什么事?自然是为了忘掉该忘掉的事了。” 谢桑却并不急着问她为了忘掉什么,只道:“九尾姑娘可知道我做生意的规矩?” “知道。”九尾姑娘说:“我把我的执念给你,你替我清除不愉快的记忆。” 谢桑说:“姑娘确定自己舍得吗?” 九尾姑娘淡淡地道:“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既然是不该出现的东西,自然应当送走。” 谢桑的客人总是落到了极为苦痛窘迫的境界,难以承受才迫不得已来找她,她是个实诚的生意人,条件在一开始就会明明白白地摊在桌面上,舍得了,便饮下极乐酒,若是舍不得,花雕、女儿红也不是没有,喝了酒付了帐,改天在路上相遇,照样是一点头的朋友。 像眼前这头九尾狐那么洒脱无谓的,实在少见。 谢桑问:“既然九尾姑娘并不放在心上,为何还非要消除这记忆?” 九尾姑娘道:“我虽不在意,他却时时出现,看得我心烦,干脆眼不见为净。” 谢桑难得地起了点好奇心,问:“哦,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扰得九尾姑娘如此心烦?” 九尾道:“是我前世的记忆在作祟。” 谢桑是一只饕餮,年少轻狂时曾与天宫里的某位神君有些许情爱纠葛,谢桑将这段过往称为孽缘。 这段孽缘曾害谢桑倒了大霉,几乎命陨魂消,好在身边有一发小及时搭救,谢桑险险逃脱,遁往人间开了家酒馆,用饕餮一族的秘法酿酒做生意。 客人饮下极乐酒后沉沉睡去,谢桑会进入他的梦境为其剔除痛苦,重新编织一段美好的记忆。而深重的执念,则会化为另一场梦境,被谢桑吞入腹中、纳为己用。 发小白泽将之称为“疗情伤”。 谢桑曾被名震六界的神剑承妄刺中要害,虽侥幸捡回一条命,留下的伤却至今未愈,用遍汤药皆不见效,白泽匆忙赶回昆仑查阅天书,终于找到破解之法,承妄之伤,需用世间诸般心欲执念来修补。 于是饕餮族长谢桑,摇身一变,成了杭城西湖边一家鲜为人知的酒馆老板,大门紧闭,终年无休,只待客人闻名前来叩门。 谢桑好茶,待客所用皆是上等的明前龙井,落入青瓷的茶盏中,沉浮出清浅剔透的碧色。 她伸手将茶盏推到九尾狐面前,道:“先把大概情况跟我说说。” 九尾道:“我今生虽投胎当了狐狸,前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人……” 不仅是人,还是深受恩宠的公主,可惜在及笄那年,亡了国。 皇城被攻破那日尚是深秋,雪花如同鹅毛一般铺天盖地飘零而下,将满城鲜血掩盖成一片苍茫。南国气候温暖、四季宜人,往年都只有在数九寒冬时才会落几颗雪子,如今这场不同寻常的雪,大概是老天也在为南人的亡国之痛饵叹息。 偌大的宫殿四处都弥漫着森寒的冷气,她抱着膝盖缩在床榻角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发冷,还是害怕。殿门被打开小小的一道缝,一个宫女打扮的姑娘提着裙角,飞快地跑到她床边跪下,“公主,奴婢回来了。” 她立即抬头,用寄希的眼神看着那个宫女,小声问:“阿梓,外面怎么样了?城门守住了吗?” 宫女咬着下唇,两滴眼泪倏倏落下,她摇摇头,不敢说话,半晌才哽咽着道:“公主,我们逃吧。” 她极为诧异地看着宫女,责备地道:“阿梓,我身为南国皇室,理应同南国共存亡,怎有城门未破,便顾自潜逃的道理?想来皇兄他们,也必定宁可战死疆场,也绝不会……” “公主,”阿梓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出来,声嘶力竭地道:“公主,愿与南国共存亡的只有你一个,太子并其他几位殿下,早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她怔怔地看着阿梓,“那……父皇呢?” 阿梓说:“公主你忘了吗,皇上称病不出已有半月,任何人不得探视,连你都不曾例外。如今事到临头,你还不明白吗?” 脑海似是被谁重重地锤了一拳,她恍惚跌坐在塌,耳边是不住的嗡鸣。 她是南国的十八公主,前有十七个哥哥,出生时的一场暴雨解了南国三个月的大旱,被南国皇帝视为掌上明珠,千挑万选了一个封号,叫承宁。她自小被养在深宫,从不知半点民间疾苦,就连南国战事告急,也是在皇帝称病之后,她去探望却被拦在殿门外,听见聚在殿门外的大臣们的哀叹连连才得知。 “敌军已攻至庆誉关外,这可如何是好?” 她虽不知朝廷大事,书却读得不少,晓得庆誉关是南国最后一道防线,此关一破,便再无阻碍可挡北朝铁骑。 她那时心慌了一瞬,随即想当然地想,“父皇必有应敌之策,我南国命不至此。” 谁知兵败如山倒,不过半月的功夫,敌军已兵临城下。直到宫里的宫人逃得只剩下一个阿梓,她才恍然明白,冥冥之中,国运已亡。 只是她叫承宁,承担的便是南国的安宁,如今回天乏力,她自然应当与家国同生共死。 勉强从巨大的惶恐中挣脱出来,承宁抓住阿梓的手,“阿梓,既然他们都跑了,你也别留在这里等死,随意去取几件父皇以前给我的赏赐,逃出宫去,过安生日子吧。” 阿梓回抓住承宁的手,“那公主你呢?你怎么办?” 承宁默了片刻,道:“我在这里等着。” 等着城破国亡,与山河同葬。 阿梓尖叫着道:“不行!我不能留公主你一个人在这里!”她晓得承宁不会听她的,不顾阻拦,奔向偏殿,不一会儿回来时,身上套了一件极为典雅华贵的衣服,承宁认得,这是她的公主朝服。父皇从前年开始,就命五百绣娘开始织锦刺绣,终于在她及笄这年完工,暗红的底子,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灿烂的曼珠沙华,像极了北朝传说中那条黄泉之路上,迷醉而恍惚的景象。 曼珠沙华是南国皇室的象征,却曾有位国师说,曼珠沙华花叶永不相见,是为不祥之花,被当时的先皇怒而放逐,如今却一语成谶,烂漫的花瓣,成了染红南国山河的鲜血。 公主朝服十分繁复,阿梓匆忙穿上,反倒显得凌乱狼狈,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承宁面前,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手上换下来的宫女衣服往承宁头上套,一边喘着气道:“公主,你忍耐着点先穿奴婢的衣服,等会儿从偏殿走,那儿有条小路通往御花园,您水性好,可以顺着御花园旁的宫河潜到宫外,到了宫外……” 承宁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脑子里却白茫茫的一片,半晌才反应过来,“阿梓,你要我逃,那你呢?你为何要换上这件衣服?” 阿梓握着承宁的手忽然发紧,许久才缓缓松开,凝视着承宁,轻声道:“奴婢的命是公主救的,既然承宁公主注定要同南国一起去死,那便由奴婢,来当这个公主吧。” “不!”承宁喝道:“这并不是你的职责,阿梓,你……” 话音未落,殿门忽然“砰”地一声大开,一阵大风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袭卷而入,承宁被吹得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在殿门打开的一瞬间,所看到的,玄黑披风随风乱舞的桀骜身影。 那人的声音低沉,漫不经心地道:“承宁公主?” 承宁猛地睁开眼睛,对上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陌生的脸,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却悠悠地转向了一旁,被吓得呆住的阿梓,对她轻笑道:“久闻殿下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承宁不动声色地将阿梓护到身后,硬着头皮直视他道:“你是谁?” 那人轻笑依旧,道:“在下沈谳。” 竟然是沈谳。北朝的摄政王,这个让全南国人咬牙切齿、恨不能挖其心喝其血的,将战火烧遍南国每一个角落的人。 承宁藏在袖子下的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正欲再强撑着说些什么,沈谳却将她推到一旁,捏住阿梓的下巴,道:“在下对公主思慕已久,特来请公主赴北朝一游,观赏北国风光,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阿梓怔怔地盯着沈谳,“我……我……” 第3章 狐梦(二) 沈谳笑道:“如此,在下便当公主答应了,多谢公主赏脸。”他对跟在身后的北朝士兵说:“承宁公主是我北朝的贵客,须得好生照看,万不可多生差池。”回头,手指在阿梓的脸上细细摩挲了片刻,随即松手,道:“你我来日再会。” 殿门关上的一刻,阿梓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颤抖地抬头问承宁,“公……公主,这下可如何是好?” 她问承宁,承宁自己却也是惶惶不知所措,拂去额头上的虚汗,勉强镇定心神,道:“别怕,我听沈谳所言,似是想将我带去北朝,既然如此,你就还有机会逃脱。宫里的路你熟,待到夜深人静时,你就换了衣服,逃出宫去吧。” 阿梓道:“公主你不走,我也不走!” 承宁道:“沈谳以为我不过是个宫女,不会多加为难,他发现你消失以后,必定会严加搜查,到时我便可趁机逃跑,与你在宫外会合。”她说得轻巧,其实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别说有没有那个本事避开重兵把守逃去宫外,就是第二日,沈谳发现承宁公主不见了,说不定一气之下就叫她命丧黄泉。只是她死便死了,无需再拖上一个阿梓,“所以你动作必须要快,今晚就要逃出宫去,逃得越远越好。” 北朝军队刚获大胜,军心浮躁,看守宫门的几个士兵也并不严苛,又或许是觉得两个弱女子折腾不起什么风浪,入夜没多久就背靠着背呼呼大睡起来。承宁催促着阿梓逃跑,阿梓一步三回头,终于消失在夜色中。 承宁松了一口气,默默地缩回宫墙角落里。从早上开始下的一场鹅毛大雪,在夜晚停止,她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把头埋进怀里,听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听外头雪化的声音。直到月落日出,一夜过去,阳光透过窗户纸,落在自己发间,她才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来,然后,怔怔地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那个人。 沈谳以一种看着不雅却带着莫名潇洒的姿势,靠着她的床榻坐着,手里拎着一小壶酒,眼眸半阖,不知已坐了多久。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陌生的、沙哑的声音,说:“你怎么在这里?” 沈谳抬头喝了一口酒,用袖子抹了抹嘴,转向承宁,淡淡地道:“来看看你。” 阿梓是昨晚出逃的,若不出意外,此时应身在宫外,但皇城已被北朝军队攻陷,以沈谳的权势想找个人并不困难,承宁生怕他去找她的麻烦,急道:“我才是承宁公主,昨天那个是我的侍女,我跟你去北朝,你不要为难她!” “哦,”沈谳道:“你的侍女?她竟敢背弃你顾自逃跑?如此不忠之人,留着似乎也没什么用,不如就由我替公主清理门户,也算是送给公主的一份见面礼,如何?” 承宁攥紧了捏在掌心的衣袖,“你把她怎么了?” 沈谳道:“现在倒还没来得及怎么,公主若有兴趣,不如随我前去一见?” 昨晚所谓松懈的看守不过是沈谳特意吩咐了他们装出来的假象,阿梓一踏出殿门就被发现,却故意不抓,等她跳进了宫河,再用渔网兜头罩住,将人生生困在河里。 承宁跟着沈谳一路走到御花园,园内再不复往日百花齐放的景色,徒留枯枝杂草、积雪满地。她无心注意这些,几乎是冲到了宫河的围栏边,晃了几晃才扶着围栏站稳,带着哭腔喊:“阿梓!阿梓你怎么了?” 河水里沉浮着一个瘦弱的身躯,被困在渔网中,不知是听不见还是无力回答,承宁的呼喊并没有得到回应。 “到底是在南边,下了雪也不见得有多冷,若是放在北朝,别说在河里泡一天,便是湿了水在外面站个把时辰,都能冻成一根冰棍。”沈谳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上来,在承宁身后道:“只是公主还是得尽快定夺,即便是在南国,这人也没多少时候了。” 承宁猛回头,死死地盯着他,“你想要怎样?” 沈谳道:“我家陛下,对公主神往已久,曾多次与我提起,说望哪天能同公主一叙……” 承宁道:“你要我嫁给北朝皇帝?仅此而已?” 沈谳道:“若公主真有一日与我家陛下结为秦晋之好,还望偶尔,也能提点在下一二。”顿了顿,漆黑的眼眸里泛出隐约而冷淡的笑意,“伴君如伴虎,难免有行差踏错之时,这时就希望公主能在陛下身边,好言相劝几句了。” 北朝摄政王沈谳,是在位皇帝的亲叔叔,权倾朝野,在皇帝亲政前堪称一手遮天,即便如今皇帝已弱冠,亲政多年,依然大权在握,摄政王府几能与皇权分庭抗礼。这样的人物,用得着自己在皇帝身边吹耳旁风来保住地位吗? 承宁眉头拧起,低声道:“你要我进北朝皇宫,当你的细作?” “嘘。”沈谳食指竖在唇间,“怎么能是细作这么难听?公主若入宫,至少也是贵妃之位,我家陛下尚无子嗣、妃位多悬,公主若一朝诞下皇子,那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待将来皇子登基,这北朝南国,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承宁道:“若皇子登基时年纪尚小,这朝廷大事,自当仍由摄政王来把持。” 这回沈谳没再否认,只微微地笑着,道:“公主,昨儿这位‘承宁公主’的时间,可不多了。” 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死瞪着沈谳,“她不过是一介奴婢,王爷为何以为,本宫会为她做如此大的牺牲?” 沈谳静静地看着承宁,道:“公主会的,因为不管公主意愿如何,都注定了要进北朝后宫。既然结局已定,为何不顺手救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仆呢?”说着,他生着薄茧的手指在承宁的嘴唇上轻轻掠过,指腹染上一抹血色,承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她转头看了看被困在渔网中、沉浮于冰冷河水间的奄奄一息的阿梓,一直紧紧攥着拳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道:“我答应你。” 沈谳轻轻地笑了,“公主既承诺,那么本王也答应你,日后定会好好照顾这位姑娘的。”说罢,他朝阿梓的方向走去,抬了抬手,道:“把人拉起来。” 几个士兵各扯着渔网的一角,将人抬到了地面上,沈谳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扯开覆在她身上的渔网,用自己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摸了摸她的脸,道:“公主,是我来迟了。” 沈谳心思深沉如海,她一分也琢磨不透。 承宁被带回自己的寝宫严加看管,阿梓却被沈谳带走了,她没有阻止,一是阿梓需要大夫医治调理,二是她也没有那个资格阻止。她无力地倒在床榻上,今日日出雪化,原本便空荡森寒的宫殿却更阴冷了,她缩在锦被里瑟瑟发抖,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沈谳最后说的那句话“公主,是我来迟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若信她就是承宁,为何要对阿梓说那句话?若不信,之前又为何示意她进宫去当细作? 承宁的母妃去世得早,什么都没来得及教她,父皇平日里又一味宠着,若非本性是个温和之人,只怕早已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子。平日里也只跟着先生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其余的朝堂争斗、事故阴谋,她一丝一毫,都不曾接触过。 因此面对着这突然临头的大难,她什么都不知不晓、不通不明。只是隐约猜想,北朝皇帝必不会放任沈谳长时间拥兵在外,只待南国战事略定,她就会被他带着,去到那个从未踏足过的敌国了。这么一想,又生出了满心的惶恐。 在惊慌不安中度过了三日,在第四日的清晨,承宁尚沉陷在压抑的睡梦中,耳朵却灵光地听见轻微的殿门开阖的声音,她立时惊醒,坐起身来,看着朝自己奔来的那个身影,既惊且喜,“阿梓!” 阿梓扑到承宁面前,潸然泪下,“公主,是阿梓没用,连这皇宫都逃不出去……” 承宁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鬓角,“若是连个人都看不住,他沈谳还当什么北朝的摄政王?倒是我连累了你,要随我一同去那苦寒之地了。” 阿梓一怔,眼中竟有几分喜色“王爷要带我们回北朝?” 承宁诧异地盯着她,许久,嘴唇抿成紧紧一线,“阿梓,你不害怕吗?” 阿梓愣了愣,匆忙低下头,“不……不是的,公主……我……我是觉得,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承宁冷冷地道:“家国既亡,何言生死?” 阿梓抓住她的衣袖,“公主……” 承宁将袖子抽回,拢了拢衣服,和衣躺下,背对着阿梓,道:“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沈谳应当有派人好生照顾你,只是自己还需注意多加休息为妙,你回去吧,我也累了。” “公主……”阿梓唤了她几声,见她不肯回头,无奈地长叹一声,“奴婢走了,公主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原本便清冷的宫殿再度恢复一片寂静,承宁忽地睁开眼睛。 父皇逃命独活,兄长们也纷纷弃自己而去,在此等山河破碎之境下,最后一个还守在自己身边的阿梓,也在短短三日之内,变了心。 承宁赤脚下了床榻,走到一面墙前,在某处敲了一下,机括运转,墙面上露出一个方正的空间,里面摆了一个雕刻精美的木匣子,匣子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尺白绫。 南国皇族身边多暗藏白绫,为的便是身处绝境时,还能自我了断。承宁一直不解,用白绫自戕显然是十分不便的,不如改藏□□,含泪咽下,一了百了,不若白绫,死前尚要挣扎不休,死后亦不体面。 但如今既已是必死的局面,也就顾不得这生前身后许多事。 将白绫抛上房梁,承宁打好了结,踩着椅子,爬上去。在把头伸进去之前,她忽然想,是否正是因为白绫有这许多的不便,才选用了它作为自戕工具,以示意后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自寻短见。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承宁闭上眼睛,蹬掉了椅子。 “故事就是这样。”九尾道。 第4章 狐梦(三) “故事就是这样。”九尾道。 谢桑听故事正听得起劲儿,恨不能抓把瓜子边嗑边听,以为戏正演到精彩处,没曾想竟是戛然而止的结局,不由得咋舌道:“这就完了?” 九尾道:“完了。” “不是,”谢桑是头追求圆满的饕餮,手指上起的皮非要完完整整地撕,别人讲的故事也非要完完整整地听,九尾姑娘如此草率地给了大结局,急得她抓耳挠腮、直敲桌子,“这怎么能完了?承宁怎么可能一死了之?她……她后边应该和沈谳爱得死去活来,或者进了北朝后宫闹个天翻地覆才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九尾姑娘纠结地皱起眉,“实不相瞒,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据我所梦到的,承宁的一生,确实只到这里而已。” “等一下!”谢桑愕然道:“你是说,你的前世,是你自己做梦梦到的?” 九尾道:“嗯。”略微思索了一下,她道:“莫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我先是梦到了几个画面,像是死寂的皇宫、染血的兵戈之类的,然后渐渐的,就能梦到些许片段,后来这些片段自动连贯起来,每夜里像是唱戏一般,来来回回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一开始我还觉得有些新奇,时间长了却烦得很。”她说着,恨恨地抚上自己的额头,“尤其是做完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了。我问遍亲朋好友,没一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干脆来找你,忘个一干二净。” 谢桑眼珠子转了转,若有所思地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九尾问:“是怎么回事?” 谢桑严肃地道:“肯定是孟婆给你喝了发霉的孟婆汤。” 不论孟婆是否真的偷工减料,九尾口中承宁的故事到此为止。谢桑即便再不甘心也只好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巷子门口,笑容满面地道:“极乐酒七日后酿成,九尾姑娘记得到时候再来。” 每个人的执念不同,凝结出的梦境也大相径庭,谢桑要根据不同的执念,酿造出不同的极乐酒。这也是给客人们一个反悔的机会,许多人一时头脑发热,匆匆赶到谢桑面前,一拍桌子说“老子/老娘要把某某某忘个一干二净!”来时果决,去后思索犹豫、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舍不得——这也是常事。 谢桑从不为此责怪抱怨客人,生意谈崩了自然不是好事,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亦或许是自身经历的关系,她反倒格外理解这些反悔的客人,正因无法割舍,才难以忘怀。只是在最后结账的时刻,总有一笔格外刺眼的误工费记录在帐,这也正是支撑着极乐酒馆多年来生意冷清却一直屹立不倒的主要收入来源。 送走了绝色倾城的客人,谢桑正要转身回去,隔壁巷子口忽然探出一颗脑袋,压低声音唤道:“谢掌柜,谢掌柜!” “王老板?”谢桑停下脚步,站定看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王老板是隔壁巷子里另一家酒馆的掌柜,酒香抵不过巷子深,生意与极乐酒馆一般寂寥,因此同谢桑两人虽是同行,但也惺惺相惜,常在下雨时提着酒壶到谢桑那儿去,两人喝酒谈天嗑瓜子,一同看雨落西湖,顺道骂客人没眼光。 王老板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截身子,朝四周看了看,又怂头怂脑地缩了回去,道:“谢掌柜,你听说了没,最近我们这儿,闹鬼!”说着,他像是怕把那鬼招来似的,又缩回去一截,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巷子口,轻声细气地说:“最近好些人都瞧见了,幽白幽白的一道影子,就在西湖边上飘着。对头开客栈的李掌柜走夜路的时候就撞见了,他那时喝醉了酒,一时不察,直直地撞进了那影子里,据他所说,好像数九寒冬掉进了冰窟窿一般,立即冻得他三魂去了七魄,酒也醒了,一回头,那影子就在他身后三丈看着他,好像还说了句什么话来着,李掌柜哪还听得清?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客栈,立即病倒了,现如今还躺在床上哼哼呢。” 谢桑道:“我听着怎么那么像李掌柜自己把自己吓到了?他是不是喝醉酒自己跌进西湖去了?” 王老板道:“若只一个李掌柜还好说,醉烟阁的姐儿有个叫小胭脂的,自己偷溜出去接私活儿,完事了大半夜摸回醉烟阁,也是在西湖边上看见了那道影子,跟李掌柜不同,那影子直勾勾就朝她飘过去了!那小胭脂是个眼神不好的,看不大清也没太在意,只觉那人走路怎么跟飞似的,到了眼前才发觉不对,吓得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第二天清早才被人发现倒在地上,送回醉烟阁。送回去之后脑子也不大清楚,一直神神叨叨着什么‘不是我’、‘不是我’,休养了几日,最近才好些。” 谢桑听着也略起了好奇,问:“什么‘不是我’?” 王老板道:“那小胭脂清醒后跟旁人说,那鬼飘到她面前后,说了一句话。” 谢桑问:“什么话?” 王老板道:“‘不是你’。” 谢桑一怔。 恰好此时一阵寒风吹过,王老板立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全缩回了巷子,喊了句“谢掌柜来日再聚”便没了响动。 谢桑回到自己屋子里,道:“西湖边上又有邪祟出现了。” 摆在桌子上的蜡烛烛火摇曳了一下,倏忽化成一个扎着双丫髻的红衣小姑娘,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跑到谢桑面前,“是什么邪祟?跟我一样的蜡烛精吗?” 谢桑道:“不是,是只鬼。” 小姑娘面露失望,随即鄙夷地撇撇嘴,“鬼有什么稀罕的,人人都能成鬼,像我们这样成精的才厉害呢!” 谢桑道:“是啊,成精的蜡烛特别好用,怎么烧都烧不光,省了我不少钱。只可惜……”她舔了舔嘴唇,无不遗憾地道:“不好吃。” 小姑娘吓得刷地一下跳回桌子上变回了蜡烛。 谢桑道:“我明天再去打探打探,若情况属实,它无端害人,我晚上便去把它收了。蜡烛,你待在这儿看店,有客人来了就替我好生接待。” 烛火愤怒地闪烁几下,“我不叫蜡烛!我有名字的,我叫阿合!” “知道了,蜡烛。”她随手一挥,烛火熄灭,“睡觉吧。” 谢桑走进客栈时,李掌柜正耷拉着脑袋,像只被榨干精力的公鸡,站在柜台后无精打采拨着算盘。谢桑走到他面前唤了句,“李掌柜,早上好。” 平淡无奇的称呼传到李掌柜耳朵里却似乎成了催命的叫魂声,吓得他从头到脚抖了三抖,这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见到是谢桑,松了口气,疲惫地道:“原来是谢掌柜,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谢桑细细打量着李掌柜,见他虽面有疲色,却无阴鬼邪气颤身,印堂也不见黑,不像是中邪之征。她道:“听闻您生了点毛病,特来探望探望。” “哎,别提了,谢掌柜。”李掌柜愁眉苦脸地道:“我老李半生磊落,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厨房里杀完鸡后我都要捏着佛珠念好几遍经,也不知是哪里得罪那位鬼大爷,竟叫我吃了好一番苦头。” “您真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谢桑状似诧异地皱起眉,“我还以为是老王编来诓我的呢。” “可不是,真撞见了!”李掌柜莫约已同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念叨过许多遍,讲得十分玄乎顺畅,与王老板的转述大致相同。讲到最后摸着自己心口哀声道:“一想起那天的事儿,我就浑身发冷,我跟你说谢掌柜,你肯定想象不到,那只……那个什么的寒气有多重!” 谢桑不自觉地捂上自己的心口,随即把手放下,微微一笑,“您说那只鬼跟你说了句话……它究竟说了什么呀?” 李掌柜一听,立即警惕地朝四周张了张望,然后凑到谢桑面前,低声道:“谢掌柜,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我一开始确实记不得,但在床上躺了两天缓过劲儿来之后终于想起来了,那只……那个什么说的是……” “‘不是你’。” “我脑子不清醒那几天,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一直响着这句话。”小胭脂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有余悸,“我就跟着了魔似的,也跟着念,事后想起自己那时的模样,也吓得不轻。” 谢桑问:“那鬼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小胭脂说:“那天已是深夜,我本来眼神也不大好,它凑近了才发觉不对,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模糊影子,看不清五官模样……但就身形来讲,应当是个男人。” 谢桑道:“男鬼?” 小胭脂说:“不错,是男是女,我一眼就能分清。”她恨恨地一拍手中团扇,咬着牙道:“真是不公,那些戏文里唱的书生遇到女鬼,都是段缠绵悱恻的情缘,怎么我好不容易遇见了只男鬼,却什么都看不清!人家还挺嫌弃,一个劲儿地说‘不是你’,真气!” 谢桑笑道:“看不清也不见得是坏事,也许人家的规矩是,谁看清了他的面容,就要把他带走呢?” 小胭脂哆嗦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还是不要看清得好。”凑到谢桑面前,期待地望着她,“桑姐姐,这回您有把握把它抓住吗?” 第5章 狐梦(四) 几年前西湖边有精怪作祟,有人早上出门,见地上躺了根红彤彤的蜡烛,高高兴兴地捡回家,当天晚上家里就莫名其妙地着了大火,那捡来的蜡烛却不翼而飞。如此这般,一连几户人家倒了大霉,最后轮到了住谢桑对头的李掌柜的客栈。她大晚上的被通天火光惊醒,匆忙起身跑出门一看,便知是有妖邪,美梦被人搅醒,心中愤懑,手中凭空飞出一张符纸进火场,瞬间又飞了回来,还带了根嗷嗷惨叫的蜡烛。说来也奇怪,那根蜡烛一出客栈,那场漫天大火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自此,在这一带,谢桑几乎被奉为神明。她花了好大的力气解释自己不过修了几年茅山道术,还望大家低调以免坏了自己道行,这才渐渐断绝了人人登门拜访“谢半仙”却只为算卦不买酒的行为。 那蜡烛谢桑当着众人的面烧了个精光,回去后抬手又化出一根插在了烛台上,自此省了买蜡烛的钱。 谢桑道:“我尽量试试吧。” 小胭脂欢天喜地地送了她出房门,又将谢桑交到守在门口的老鸨手上,老鸨又欢天喜地地把谢桑送到醉烟阁门口,握着她的手依依惜别,一张老脸泪眼婆娑,“谢掌柜,咱们这儿的一圈的安危可全系在您身上了啊!” 谢桑立时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开天辟地的盘古,将西湖边上的老老少少全扛在肩上,一手撑起天与地,责任不可谓不重大。她正色道:“我知道了。” 夜幕降临前,谢桑回了趟极乐酒馆,问了阿合,果不其然,一个客人也没来过。其实想找她的人不少,自从一纸黄符降烛妖灭大火后,许多人都来登门拜访,所为之事不过是捉鬼卜卦算命取名……搞得她烦不胜烦,放出风声说自己每动用一次法力就会折损寿限,结果上门拜访的人反而更多了,皆道毕竟是逆天而行,寿限折损得越多才越精准,谢桑只好又放出风声,说折损的是有求之人的寿限,而且是十年起步,拜访谢半仙之风立止。 阿合是知道谢桑真身的,半点也不为她担忧,趴在桌上懒洋洋地道:“捉到那鬼后你要怎么处理?是将它送去地府还是当场打散?” 谢桑说:“我至今仍是天庭的通缉要犯,把鬼送去地府与江洋大盗押送小偷去衙门有什么两样?但它毕竟没有害人性命,要它魂飞魄散似乎又有些过了……”她微微一笑,露出森寒的牙齿,“不若吃了,你看如何?” 阿合默默远离她一点,嘀咕道:“还不如魂飞魄散呢。” 谢桑提着剑出门了。 路过的人们看见谢掌柜握着桃木剑气势汹汹地朝西湖边走去,纷纷敬佩地为其竖起大拇指——谢掌柜果然大义凛然舍己为人,不愧是茅山道术的后人!其实他们不知道谢掌柜手中这柄威风凛凛的桃木剑还是昨天跑了二里地到赵木匠家里刚买来的,演戏总是少不了道具,尤其是这个道具还花了谢桑两文钱,她心痛得直滴血。 最近因为闹鬼事件,西湖游人数量锐减,谢桑知道的一个专爱以西湖为题写诗作词的骚包文人也蛮久没来游湖写诗了,醉烟阁里大大小小的芳心碎了一地。此时日薄西山,湖边除了自己更是一个闲逛的人影都没有,一艘木船泊在湖边随波摇晃。 谢桑认得这是常客朱老头家的船,毫不客气地跳上去,头枕着胳膊正打算睡一觉,耳边忽然传来“轰隆”一声雷响,随即瓢泼大雨落下,砸在船篷上,噼啪作响。 谢桑心想,这可真是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了。 据说那鬼是深夜才出来晃荡的,谢桑可没打算提着剑淋着雨,傻子似的在湖边转到晚上,身子朝后一栽,闻着船里若有若无的鱼腥味,坚强地入睡了。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的场景似乎是白泽以前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情始于一段恩情,美貌的白蛇精与文弱书生在雨中相遇,梦里的一切都恍惚而不明,一会儿是谢桑看着白蛇精与书生在伞下相依相偎,一会儿谢桑自己握着伞遥遥地望着一个人的背影。 梦境反复变幻,终于定格在谢桑自己身上。她握着伞,在风雨中一步一步走向那人,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人便回过身来,笑意朦胧而轻盈,看着自己,唤道:“桑桑。” 谢桑当即惊醒。 漫长的千年时光在此刻恍如弹指一瞬,她又回到那个十里红妆的夜晚,被承妄刺中心脏的那一刻,周身不自觉地冒出森然寒气,将落在木船附近的水冻成坚冰,雨水变成冰粒,掉在坚硬的湖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玉珠落银盘。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过了许久才渐渐平息,用力闭了闭眼,将梦境残留在脑海中的画面抛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出船舱的一瞬,凝结成冰的湖面融化成水,雨滴再度落入其中,悄然无影。 她却僵住不动,任由风雨打湿自己的衣衫发丝,怔怔地望着岸边那道影子。 正如旁人口中所传的那样,影子幽白幽白,看不清模样五官,只能大致从身形上判断,是个欣长挺拔的青年。 影子周围散发着惨白的寒气,遥遥传来,将谢桑沾了水的衣衫都冻得硬挺。 谢桑浑然不觉。 半晌,她如方才那个梦境中一般,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走到船头,她停下脚步,唤道:“谢清徽。” 作为一只快满两千岁的饕餮,把谢桑的一生,哪怕从还在玩过家家那会儿算起,满打满算,她也只有过谢清徽这么一个情人,一妖一神纠葛了数百年,结局还是难看得令人发指,也令谢桑至今不愿再回想。 笼统一句话,谢清徽爱上了别人,还在她以为的他们的新婚之夜领着新人前来摊牌,然后痛下杀手。 在与谢清徽一刀两断的前五百年,她恨他恨得入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如果哪天与他撞见,该如何揍他、如何才能使他后悔、如何才能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直接杀死自然是解不了谢桑心头之恨的,她到凡间之后翻阅了许多讲解酷刑的书,每一样都在脑海中对谢清徽使了一遍,并且丝毫不掩饰自己丑恶的嘴脸,每次白泽跑来探望她时,都要咬牙切齿、狰狞冷笑地对白泽叙述一遍自己的报仇计划。 到了后五百年,隐有滔天之势的仇恨也渐渐平息,谢桑对于各种残酷的刑罚终于失去了兴趣,将其丢到一旁,连带着对其他事物的兴趣也统统失去了似的,整日干躺着,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窗外空洞的天,白泽不论说什么她都只是“嗯好”地应着,态度敷衍至极。 直到了近几年,她才终于变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只闲散的饕餮,整日里不是在自家吃吃喝喝,就是去别人家吃吃喝喝,听听客人们的故事,尽己所能为他们修补梦境,闲暇时便出去看戏溜达,听到哪户人家有负心汉抛弃了痴心女的事,也不再急吼吼地提剑过去砍人了。 白泽说,她的伤快好了。 谢桑不知白泽指的伤当年承妄刺在心口的那道伤,还是他时常挂在嘴边调侃的“情伤”,但不管是什么伤,只要痊愈了,就是好事。 而现如今,谢桑望着岸边凄风苦雨中那道惨白的影子,心口忽然剧烈地痛起来,她心想,别是旧伤又发作了。 “谢清徽”三个字如一阵清风拂过,那道影子浑身一震,周身幽寒冷气立时消失,一时风停雨歇,月破云来。 唯有夜风习习,掠过枝头柳梢,也掠过他骤然明晰的脸庞。 他怔怔地望着谢桑,道:“是你。” 谢桑正欲回一句“是我又如何”然而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呆了半晌,脱口而出:“你谁?!” 岸边那人,眼前这人,此间中人,先前明明白白就是谢清徽那个负心汉,怎么忽一转眼,又什么都不一样了?!这人是谁? 他痴痴地看着谢桑,眼眶发红,嘴角却含笑,道:“是你。” 谢桑道:“对,是我是我,可你究竟是谁啊?” 那人眼睛一翻头一栽,昏倒在地上。大雨立时又磅礴而落。 谢桑怒道:“你起来!我离你还有三尺远呢,你就躺下了?好歹等我走近点啊!别想讹我钱!” 在被讹钱和此人满身谜团之间,谢桑犹豫了很久,这一次难得的钱财没有取胜,她终于还是没能抵过心中的迷惑,提着这人的头发一路拖回了极乐酒馆。 阿合如见了鲜肉的恶狼一般眼冒绿光地扑了上来,冲谢桑竖起大拇指,“老大不愧是老大!一出马什么妖魔鬼怪都手到擒来!”搓了搓爪子,将那人烙饼一般地翻了个面,霎时就愣住了,“不是吧,老大,你不是去捉鬼的吗?”戳了戳那人苍白却柔软的脸颊,“怎么带了个小白脸回来?”凑到小白脸脖子根旁嗅了嗅,吐了吐舌头,“活的男人,不好吃。” 谢桑道:“实不相瞒,他本来是只鬼的,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变成人了。” 在她唤出“谢清徽”这个名字之后,他周身鬼气散尽,由原先的一团散魂凝聚成了实体。她蹲下给他把了脉,除了较常人略微虚弱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种事情,别说亲眼见到,就算是传闻,她也从未听说过,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但正因此事确实发生在自己眼前,她才百思不得其解。 “谢清徽。”她又叫了一声,然而这次那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扭头,对上阿合了然的笑,“啊,原来新欢叫谢清徽。” 谢桑眉头一跳,“新欢?” 阿合抱怨地道:“老大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有了新欢就直接带回来嘛,做小弟的难道还会有二话不成?看你还费力演出闹鬼的戏,还把自己淋成这样。” 谢桑与白泽偶尔会聊到过去的事,没有特意避开阿合,因此她对谢桑的往过也知道些许,晓得她以前有段旧情,最后结局却很难看,当即一拍她的肩膀,表示对她的支持,“看看这小白……看看咱新嫂子这模样、这身段,桃花面杏儿眼水蛇腰勾魂,除了老大你还有谁能消受得起?不如趁着今晚夜黑风高……啊呸,花好月圆,就顺势成了那好事吧!小弟我就守在罗帐旁,给你们亮一晚上的灯!” 谢桑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昏话?” 她平静地坐着,姿态堪称端庄优雅,阿合却好似看到了她现出原形,一边冷冷盯着自己一边咔嚓磨牙的场景,顿时萎成一团,缩在墙角里弱弱地说:“以前在山贼的寨子里待过一段时间……” 谢桑道:“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就永远老实当支蜡烛吧。”顿了顿,补充道:“是烧得光的那种。” 阿合连忙夹着尾巴溜走了。 蜡烛一走,屋里霎时陷入一片昏暗。她低头盯着那人的脸,如阿合所言,确实是一张标致的小白脸,能套用进所有戏文中,温文尔雅、柔情脉脉的俊秀书生的模样。 当年凡间的小道士谢清徽身死后,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了他数百年无果,却在一次意外闯入三十三重天后,在一株扶桑树下,见到了他。 百年光阴荏苒,也只在那一眼之间。 若眼前此人真是谢清徽,她一眼便能认出,所以,他不是谢清徽。 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谢桑心中默默生出了几分名为“惆怅”的情绪,她一边为这莫名的惆怅迷惑着,一边为惆怅所困扰,手指移动,不有自主地落在他额前的伤口处。她将他拖来极乐酒馆时丝毫不曾怜香惜玉,在青石板上一路磕磕碰碰,这样的伤口想必不少。 指尖触及伤口,他眉心微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6章 狐梦(五) 谢桑眼皮子猛地一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心虚地立即把手弹开,故作镇定地道:“你醒了?”手指缓缓下移,拂过鼻尖唇畔,点了点他的喉结,然后缓缓扼住了他的脖子,谢桑勾起嘴角冷笑道:“说,你究竟是谁?” 青年刚睁眼就遭遇这般非人的待遇,一张小白脸上满是无辜与迷茫,怔怔地看了谢桑许久,道:“我……” 他温热的血管在谢桑冰冷的爪子下有力地跳动着,说话时喉结滚动,触到了谢桑的掌心,她的手指紧了紧,看见他眉头痛苦地皱起,眼底却没有丝毫惊慌恐惧,呆呆地看着谢桑,反倒有几分委屈。谢桑松开手,起身,冷眼盯着他,“若是胆敢欺瞒,你怎么变成人的,我就能教你重新变回鬼。” 青年咳嗽了几声,捂着脖子坐起身来,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桑一眼,声音沙哑地道:“……是你救了我?” 谢桑无功不受禄,道:“我可没救你。” 青年抬起头,眼眸晶亮,白净的脸上零落地有几道血痕,很有几分被暴雨摧残后的小娇花的韵味。小娇花眼巴巴地望着谢桑,仿佛听不懂人话,恳切地道:“救命之恩难以为报,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以身相许,照顾姑娘生生世世!” “……哦。”谢桑道。 爪子再度凶狠地扼上青年的脖子,他的后脑勺撞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小白脸因窒息而泛起诡异的红,他握住谢桑纤细冰凉的手腕,颤声道:“姑……娘……” 谢桑道:“你说不说?” 小娇花立即屈服在饕餮的淫威之下,“我……我说!” 小娇花果不其然是个书生,有个很书生气的名字,叫薛尘。 和所有梦想着有朝一日高中状元的书生们一样,薛尘在考上举人之后,独身赴京赶考去参加会试,半路上偶遇一个道士,两人一见如故,交谈得知都是往京城去的,便约定结伴而行,在途径浔阳时,那道士忽然翻脸将薛尘打晕,他再度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被吊在房梁上脚上吊了一只大秤砣,而道士站在他跟前,手里捏着一枚长针,见他醒来,阴测测一笑,“醒了?” “我眉心一阵剧痛,随即便人事不知了。”薛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眉心,“此后的记忆,也都恍惚不明,好像在一个漆黑的地方被困了很久,艰难逃出后,就在世间茫然游荡,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事,一概都不记得,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谢桑,眼睛微微发亮,“直到遇见姑娘,如明月破云而来,心中迷雾忽然消散,终于得见天日。” 谢桑仿佛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拂开他按在眉心的那只手,果然看见红色的一个针眼,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一颗朱砂痣。她微微皱眉,“分魄针?”又想到那道士将他吊在房梁上,脚缚秤砣,指尖在桌面上一敲,“吊在房梁上,是取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之意,那秤砣应当是坠魂砣,铁不透阴阳,被坠魂砣缚住的魂魄无法远游,只能在身死之处徘徊,又用分魄针破开躯壳,将魂魄从针眼中引出……”谢桑看了眼满脸迷茫的薛尘,问:“你生辰八字是否全阴?” 薛尘点点头,从怀里拽出一个陈旧的平安符,“我小时候常常生病,吃药也不见好,我娘便去找了我们那边一个老师傅,替我求了这个平安符,那个老师傅也说我八字皆阴,乃是至阴之体,切勿晚上出门。” 谢桑捏着那平安符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不寻常之处,应当只是个有些道行的凡人所制,薛尘经此大难,那平安符上微弱的灵气也早已散尽,已成了个毫无用处的挂件。顺着平安符上系着的红绳看过去,正对上小娇花纯良的脸,谢桑难得怜悯地轻叹了口气,道:“你遇见的那位道士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或是你不小心将自己的八字透露给了他,又或许是他早对你不怀好意,一路跟踪在你身侧……你出事时应当还是童男之身吧?” 薛尘脸红红地道:“姑娘,你怎么忽然问起……” 谢桑面无表情地道:“若还是童男之身,他用这种阴毒手段害你性命,只怕是为了取你魂魄炼为己用,若不是……” 薛尘道:“我是!” 谢桑“唔”了一声,“我想应该也是,不然他只能拿你来练手了。” 薛尘垂下头去,讷讷地道:“他……我与他一见如故,他为何如此待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至阴之魂对于那些修邪道的人来说可是无价之宝,再说了,”谢桑冷哼一声,恨声道:“当道士的就没几个好东西,亏你还傻傻地相信他。” “是我识人不清。”薛尘哑声道。谢桑转头看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跟当年那头痴傻的小饕餮很有几分相似,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一软,温声道:“好在你最终没事,应当是那妖道多行不义自寻了死路,而你在他魂器中尚未被炼化,才得以逃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你这次会试定能高中。” “借姑娘吉言。”薛尘抽了抽鼻子,闷闷地道:“敢问姑娘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还赶不赶得上会试?” 谢桑道:“永朔九年,三月初五。” “永朔?”薛尘呆呆地愣了一下,“什么永朔?皇上换年号了?” “没啊,他好像一直叫这个来着。”谢桑不太关注凡间动荡,只要不动到她头上,但跟邻居们的关系都还不错,若发生什么大事,他们都会告诉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谢桑眉头微皱,道:“你是在浔阳出的事,这里却是杭州,两地隔了老远,该不会中间游荡了好几年吧?你出事那天是什么时候?” 薛尘思索了一会儿,说:“建安十二年,七月十五。” 谢桑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的手指忽然顿住,“你说什么?” 薛尘以为她真没听清,加大了音量认真地道:“建安十二年,七月十五。” 谢桑是一只得道的饕餮,不老不死,若不是当年出了些糟心的事,只怕早已飞升成神,时间于她并无太多意义,家里也从不买黄历,过一日算一日,人家买月饼便凑上去啃几口,人家过年放鞭炮便跟着放两串,从不计较日月轮转、春秋几度,对人间帝位更迭更是迷茫,却惟独对“建安十二年”印象深刻,堪称刻骨铭心。 她被清徽上神重创之后逃往凡间养伤,那一年,就是建安十二年。 而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谢桑怔怔地看了薛尘半晌,闭了闭眼睛,道:“会试你想必是赶不上了。” 薛尘却没什么惊讶的样子,点点头,道:“我被困住许久,逃脱之后又四处游荡诸多时日,赶不上也是意料之中,这次赶不上便算了,我正好先回家跟双亲报个平安,待……” “只怕你也见不到令尊令堂了。”谢桑有些怜悯地看他一眼,“薛尘,自你魂魄被摄,已过去一千年了。” 寻常肉体凡胎,最长不过百年光景便要衰亡凋零,葬在地下化成白骨,再过数年,白骨成灰,自此彻底消亡于天地之间,唯有魂魄不灭,于六界之间轮转不息,这便是轮回。 而人世间诸般亲缘情爱,皆如过眼云烟,来无影去无踪,片刻便会消散,更是比肉身还要脆弱的存在。 谢桑在这方面吃过大苦头,流落凡尘,千年间听遍六界众生的恸哭呓语,年少时的欢欣与苦楚都早已被漫长的时光消磨得一干二净,自以为如今心底只剩死水一滩,但看见薛尘泪流满面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息,沉默半晌,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薛尘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谢桑看他畏畏缩缩地坐在一边,垂头丧气,好像一只落水了的狗。她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以前有个樵夫,上山砍柴时看见几个童子在下棋,他就站在一旁看,待起身回家时,发现自己的斧头柄已经完全腐烂,等他回到村里,却一个人都不认识,询问村人才知道,距自己离开后,已经过了百年了。” 薛尘怔怔地看着谢桑,“那后来呢?” “后来?”谢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酒壶,桌上是常年备着酒杯的,酒水落入瓷白的杯中,是澄净的浅绿色,细闻有清苦的香味,“后来就没有后来了,生活再怎么艰辛,日子总还是要继续。”她将酒杯推到薛尘面前,静静地望着他,“我略懂一些法术,你喝了这杯酒,就会昏睡过去,我可以帮你修改记忆,将这一千年以来的彷徨迷茫全都清除,重新给你一个平淡安稳的人生。我以前帮人都是要酬劳的,因为他们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不管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风景都要自己承受,但你的遭遇实在无辜,也算是这么多年来,难得让我同情的一个,就当我做一回好事。” 薛尘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奇异的酒。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遭此横祸,从此与双亲、与仕途、与原本安乐的生活再无瓜葛,自己想想,也真是倒霉透顶,若是一切都能重来……静默片刻,他拿起酒杯,手一斜,将酒水洒到了地上。 谢桑道:“你……” 薛尘道:“若一切真能重来自然很好,但修改记忆这种方法,终究只是欺骗自己而已。” 谢桑道:“但你既然已经忘记,就不会知道这只是一场谎言,只要过得开心,即便是假的,难道不比真实的痛苦要来得好受吗?” 薛尘抬起头,他先前哭过一场,眼眶还是红的,此时眼底却已是沉静一片,正如他之前所言,似明月破云、雾消云散。 他道:“我不愿活在虚假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龙套道士残害薛尘那段,是我从大神分析重庆红衣男孩案里看来改编了一下的,要科学,不要迷信~ 第7章 狐梦(六) 两人一时无话。 昏暗的屋内静默一片,偶尔能听见屋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谢桑忽然起身,推开了窗户,夜风拂过,将屋内沉闷的气息席卷一空,上弦月隐在云后看不分明,星光却漫天璀璨。薛尘被困在混沌之中,徘徊人世千年,再度看到这般景象,虽并不稀奇,却还是看得呆住,半晌,慢慢垂下眼帘,脸微微地泛起绯红。 谢桑坐在窗框上,挡住了他的视线,脑袋懒洋洋地靠在一旁,语气却颇为诚恳,“许多大妖魔修,修炼何止千年,法力深不可测,几可称翻手为云覆手雨,他们都逃不过的这一劫,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倒勘得破。” 薛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红着脸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谢桑垂眸看了眼自己不羁的坐姿,一只脚垂在窗下晃荡,另一只脚蹬着窗框,胳膊架在膝盖上,面前坐了朵娇羞的小白花,若是再来一壶酒,便是戏文中喜闻乐见的,登徒子半夜翻墙调戏姑娘的桥段。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笑,摊开手,原本摆在桌上的酒壶酒杯凭空出现在她掌心,谢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我以前也想着,真也好假也罢,只要我自己快活,哪管他是真是假。但如今年岁渐长,倒愈发觉得,即便痛苦再真实,也总比笑里藏刀的虚情假意要来得实在得多。” 她说着,正要把酒杯往嘴边送,薛尘却忽然起身扑了过来,她一时惊诧,竟被他夺去了酒杯,丢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谢桑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薛尘,薛尘自己也是满脸错愕。 片刻,还是谢桑先反应过来,不满地道:“你干什么?” 薛尘手足无措,后退一步,低下头,轻声道:“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姑娘,过去的事即便扰人心神,也总有美满的时刻,况且……况且……来日方长。” 谢桑:“啥?” 她先前说喝了这酒就能忘却前尘,想必这小子以为自己也为俗世所困,想要饮一杯忘情酒一了百了。想明白这一点,谢桑有些忍俊不禁,但看看躺在地上死无全尸的酒杯,又有些气,一弹指,摔得七零八落的碎瓷片自动拼凑,眨眼间死而复生,重新变成一只完好的酒杯,落回谢桑的手心。 她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在薛尘担忧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砸吧着嘴说:“哦,刚才是我骗你的,你就算喝了也没什么用。”她掀开壶盖,递到薛尘眼前,澄澈的液体中沉浮着碧绿的叶片,清香四溢,显然是一壶茶,但主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装在了酒壶里。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薛尘有些失落,悻悻地看了谢桑一眼,始作俑者无知无觉,笑道:“我就喜欢骗你们这些小傻子玩。” 被欺骗的小傻子受到十分严重的打击,瓮声瓮气地道:“多谢姑娘搭救,深夜叨扰已久,实在不方便长留,在下先行告辞,待改日再前来拜访姑娘。” 谢桑道:“哦,慢走。” 谢桑就看着他拖着堪比蜗牛一般的步子走到门前,慢吞吞地抬起手,往前伸,半天还没落到把手上,照这个速度,等走出这条巷子,只怕又是一千年以后了。她哑然失笑,戏谑地道:“叫你慢走,你走得还真慢啊。” 薛尘回过身,眼巴巴地望着谢桑,“姑娘……” 谢桑道:“说人话。” 薛尘立即道:“在下举目无亲,无处可去,还望姑娘收留!” 极乐酒馆的门常年紧闭,且一向没什么人前来叩门,今儿个尚是大清早,门前却人头攒动。 清俊文秀的青衣书生背着只包袱慢慢地走过来,客气地向一位站在人群外围的大婶询问:“请问这位大姐,这么多人聚在这极乐酒馆门口,是在等酒馆开门喝酒吗?” 大婶回头瞄他一眼,见是个文弱的小白脸,没什么戒心地道:“倒不是为了喝酒,这家的掌柜啊,是个高人,最近我们这儿闹鬼,不少人着了道,昨天有人请了这位高人前去捉鬼,尚不知结果如何,这鬼一日不除咱们大伙就一日难安呐,这不,大清早的就都赶来问谢掌柜结果了么。” 书生道:“原来如此。” 大婶又瞄他一眼,越看越觉得这小白脸面生,忽地又想起这些天的传闻,都说那鬼是个公的,心中生出几分警惕,反问:“小伙子不是这儿的人吧?这酒馆藏得深,平常没什么人来,你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书生正要答话,酒馆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开了,大婶立即将他抛之脑后,跟着众人一股脑地涌上去问:“怎么样?谢掌柜将那鬼捉住没有?”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的红衣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格外灵秀,她冲众人甜甜一笑,露出一对梨涡,“诸位大叔大婶且放心,我家掌柜说,那鬼已被她超度了,大家尽可放心。只是她昨夜因这事伤了点元气,今天就不出来招待大家了。”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纷纷夸赞起谢桑是当世高人,什么负气仗义黜邪崇正挺身而出济弱扶倾诸如此类的成语一股脑地堆到了她头上,阿合心道还好自家掌柜的眼下还瘫在床上,若是被她听见了只怕尾巴当场就要翘上三十三重天。透过人群的缝隙,阿合看见有个书生站在人群外正朝里探头探脑,连忙冲他招了招手,“诶!诶!薛尘哥哥!” 众人立即住了嘴,齐齐转身看向他。 薛尘笑着冲众人客气地行了个礼,然后一路走到门前,配合着道:“阿合妹妹!” 阿合道:“薛尘哥哥你可来了,掌柜的昨儿个还跟我问起你呢。” 薛尘道:“路上耽搁了几日,叫你们担心了。” 阿合道:“你平安无事便好。” 隔壁王老板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给面子地问了一句:“诶,阿合,这位小哥看着挺面生呐,是你大哥吗?” 阿合道:“不是啦,是掌柜的二大爷的七舅姥爷的小女婿的三侄子,全族上下都得了瘟疫没了,举目无亲,又身无所长,就来杭州投奔我家掌柜的。” 众人都是一阵唏嘘,看向薛尘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先前那位大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走的人便走了,活着的人可要节哀啊。” 薛尘看向阿合,见那看似乖巧灵秀的小丫头脸上的苦笑十分悲戚真切,仿佛真替薛尘这个全族上下都病死的倒霉鬼抱有十万的同情,默默地叹了口气,薛尘低头沉声道:“……是。” 两人送走了街坊邻居,踏进极乐酒馆,身后的门刚一关上,方才还笑容灿烂的小姑娘立即沉下了脸,抱起胳膊,大摇大摆地走着,瞄一眼亦趋亦步跟在自己身后的薛尘,道:“昨儿个时辰太迟了,还没来得及给你立规矩,趁今天有空我就好好教导教导你。” 薛尘道:“阿合妹妹有话尽管直说便是。” 阿合站定回头怒视着薛尘,喝道:“住口!这便是大大的不规矩!” 薛尘愕然地睁圆了眼睛,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祖宗。 阿合被谢桑大魔王压制剥削多年,暗中不知抹着眼泪咬碎了多少条手帕,如今终于又来了一个小鬼可以让自己压制剥削,正摩拳擦掌打算好生施展一番拳脚,谁知这小鬼竟是个傻的,丝毫不懂得揣摩上意,但念在他是新来的,阿合咽下一口气,沉声道:“你个小鬼才死了几年,吃的香火不知有没有我听过的一半大悲咒多,竟敢大言不惭地叫我妹妹?”阿合说到这里便住了嘴,抖着脚等着这小鬼恭恭敬敬地叫自己一声“阿合姐”,谁知那小鬼认认真真地道:“阿合妹妹有所不知,我死在建安十二年,谢姑娘说距今已有千年,算上我活着的岁数,如今已是一千零二十岁了。” 做蜡烛做妖的时间加起来没人家一半大的阿合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蛮横地道:“不管!你死得久一点又怎么样?反正我比你先来,你就要叫我一声阿合姐!” 薛尘的榆木脑袋终于劈下几片木屑,开了点窍,立即从善如流地道:“阿合姐。” 阿合心中郁气疏散丝毫,看这小白脸也终于顺眼了那么一点,于是打算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一些自家掌柜的禁忌与喜好,免得他哪天行差踏错戳到了那饕餮的死穴被一爪子拍到阎王殿。清了清嗓子,阿合负手道:“既然入了极乐酒馆就是咱家掌柜的人了,就要知道咱家掌柜的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绝对不穿什么颜色、喜欢长什么样的美人哪种相貌又是多一眼都不想看到的……” 薛尘问:“那谢姑娘喜欢长什么样的美人?” 阿合斜睨他一眼,“你还真是很能找重点啊。”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薛尘:“……” 阿合道:“但有一点是绝对的禁忌,无论如何都决不能犯,否则轻上刀山重下火海,再狠一点,就是上了刀山又下火海,完事酿成酒卖了赚一笔。” 薛尘似是被她的说法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阿合姐,是什么禁忌?” 阿合道:“咱家掌柜的叫谢桑……”她刚想说“称呼什么她都无所谓,惟独绝对不能叫她桑桑”话还没说完,谢桑房间的窗户忽然被推开,她没骨头似的倚靠在窗框上望着阿合薛尘他们这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阿合,又在背后说你家掌柜的什么坏话呢?” 阿合立即将后半句抛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哈着舌头甩着尾巴小跑向谢桑,“哪儿能呢,掌柜的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小的哪儿敢……” 话音未落,阿合眼前忽然多了道高大的黑影,原来是薛尘挡在了她前头,阿合正腹诽这小鬼溜须拍马倒是快人一步,难保日后不是个争宠的劲敌,就见他走到谢桑面前,眼里亮晶晶的,像是盛了两颗星星,唤道:“桑桑。” 第8章 狐梦(七) 阿合一愣,脑子尚未转过来,手已经自发自的地捂上了眼睛,保护身体不受血腥画面的影响,同时心里哀叹,完了完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小弟,这就要夭折了。 这事在许多年以前曾有过前车之鉴。 谢桑的皮囊比不得仙娥的清丽、九尾狐的绝艳,倾不了国家城池,也迷不倒万千少年,形容寻常美人若用艳若桃李一词,谢桑这颗桃李也不过开得略盛一些罢了。虽然如此,阿合却始终忘怀不了初见谢桑时,她孤身立于火海翻腾间,一袭白裳青丝泼墨,抬手,一道符纸从飞扬衣袖中袭来,捆着忽然动弹不得的自己飞回她掌心,她勾起一边嘴角微微一笑,道:“捉住你了。” 后来阿合跟着谢桑,闲暇时看遍她收藏的人间各种传奇话本,从话本里学到一个词,叫风华灼灼,她觉得很适合那时的谢桑。 虽然掌柜的平日里都是一副素面朝天随心所欲的模样,甚少展现自己的绝代风华,但也有口味清奇的凡人,就好她不拘小节这一口。 那个品位独特的凡人叫张九年,是个地主家的儿子,很有些钱财,但大概是酸诗读多了,对地主这一身份很是排斥,自诩为失意文人,与谢桑相遇在鱼塘边,见识了她钓鱼不成撩起袖子直接捞的风采,被该奇女子深深地迷倒了,三天两头来酒馆,也不点菜,就着掌柜的脸下酒。谢桑磨着獠牙忍了又忍,念在这是个人傻钱多的客人硬是忍下了,阿合正感叹自家掌柜的涵养进步许多,便听见那张九年深情款款地唤道“桑桑”。 下一瞬,人就飞进了西湖里。 好在最后人没什么大事,地主碍于谢半仙高深莫测的法力也不敢追究,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但在阿合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捂着眼睛,开始替新来的小鬼默哀。 然而等了半天没什么动静,阿合还以为谢桑修为再深一层,已经达到抽筋扒皮悄无声息的地步,耳边却传来自家掌柜的熟悉的调调,“我说蜡烛,你蒙着自己眼睛做什么?跟鬼玩捉迷藏呢?” 阿合小心翼翼地将手指缝张开一些,往旁边一瞄,见那小白脸好端端地站在前头,别说缺胳膊少腿,像是连根毫毛都没少的样子,震惊地把两只手都从脸上扒拉下来,仔细一看,那小白脸确实还直挺挺地站着,扭头对上一脸淡定的谢桑,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几乎要怀疑自家老饕餮是不是终于聋了,试探着问:“掌柜的,方才的话……您可都听清楚了?” 谢桑点点头,坦诚道:“听得挺清楚的。” 阿合道:“那您……就不给点反应?” “哦。”谢桑转向跟前眼眸晶亮、笑容和煦堪比春风拂过的三月小娇花,“薛尘。” 薛尘道:“桑桑?” 谢桑冷声道:“以后不准再叫我桑桑。” 说完,转身跳下窗台,反手关上了窗户,带起一阵风。这阵风吹得小娇花如置身寒冬腊月,眼底的光骤然熄灭,黯淡成一片灰烬,“……是。” 阿合旁观得胆战心惊,生怕这战火累及自己这条无辜的池鱼,好在掌柜的并未大发雷霆,看了眼垂头丧气的新来小弟,有心安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叹息一声,缩着脑袋拢了袖子正要顾自走开,那窗户又忽地打开,谢桑的声音遥遥传来,“阿合。” 阿合立即折返,如离弦之箭窜到掌柜的窗下,扒拉着窗台问:“掌柜的有何吩咐?” 谢桑道:“极乐酒已成,去把客人请来。” 极乐酒的酿制时间与客人执念的深重程度有关,执念越重,酿制越难。像这位九尾姑娘只是想忘记一个令人心烦的梦境,且自身并无留恋,所以相对的,酿制起来轻松简单,用不了七天就酒成了。 九尾姑娘莫约一直在附近徘徊,传讯灵鸟刚放出去,她就出现在了酒馆门口,抬手叩门。阿合连忙跑去开门,笑脸迎客,道:“九尾姐姐这么快就来了?” 九尾揉揉她的脑袋,道:“此处离青丘太远,一来一回浪费时间,听闻杭州风光宜人,既然来了,干脆游玩几日。” 谢桑从门后边慢悠悠地踱步出来,道:“不知九尾姑娘是看风景呢,还是看人呢?” 九尾坦荡地道:“美男即是美景。”又幽怨地叹了口气,“只是此处人虽多,亦不乏赏心悦目的少年,但能入我眼的,却一个都没有。” 谢桑道:“不知何等人物才能入九尾姑娘的慧眼?” 九尾微微一笑,抬起下巴一指谢桑身后,“我也不是太挑剔的人,你身后那个,我看着就很不错。” 谢桑转过身去,果然是薛尘,手里拎着块刚还在擦桌子的抹布,一脸懵懂又无辜地盯着自己。谢桑大方地道:“阿尘,既然九尾姑娘这么看得上你,你就好好陪陪她。” 薛尘莫约是没料到这么一家生意冷清的破酒馆还有特殊服务,需要自己卖身,吓得一把揪紧了衣襟,惊慌地看着谢桑,“掌柜的,我……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我……我不能做……” 黑心老板谢桑面无表情毫无反应,九尾已经笑得花枝乱颤,道:“谢桑,你从哪儿捡来的这么个宝贝儿?” 谢桑道:“西湖边。” 九尾道:“唔,西湖是个好地方,有空我得多去转转。”话锋一转,“但,若真捡到像您家这位似的一个,怕是填不上我的胃口。” 谢桑问:“九尾姑娘要多大个儿的?” 九尾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道:“像沈谳那样的,其实就挺好。” 谢桑的脑子努力转了转,从自己庞大的记忆中将“沈谳”这个人抠了出来,若是没记错,他应当是九尾前世出现过的人,不出意外,已经死得不能更死,魂魄都不知轮回几次了。谢桑眼眸闪烁一下,看着九尾,“你又梦到一些新的故事了?” “不错。”九尾说完,绕开谢桑径直朝里走去,看来是还有许多话要坐下来慢慢讲。 谢桑正欲抬脚跟上,瞥见凑在自己身侧,欲语还休的薛尘,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道:“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客人也不会真让你陪她干嘛,你紧张什么?再说了,若九尾姑娘真让你陪,这就算是你这一千年来修到的福分。” 薛尘嘀咕:“我倒宁愿不要这福分。” 谢桑道:“那你想要什么?” 薛尘明亮的眼眸抬起,轻轻看了谢桑一眼,又忽地低下头,不说话。 “嘁,小傻子。”谢桑轻嗤一声,将他拂到一旁,“让开,别挡道。” 九尾在之前的位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一只酒杯捏在手心,把玩着道:“你上次说,承宁不可能就那么死了,我先前还有些疑心你是戏文听多了,没曾想,倒真教我梦到了之后的故事。” 故事又能接着听下去,谢桑兴致勃勃地问:“后来怎的了?” 九尾道:“我梦到承宁嫁给了沈谳。” 谢桑遍阅人间诸般情爱,了然地道:“必定是沈谳将你救下,带回北朝的途中爱上了你,舍不得把你送给北朝皇帝,就留为己用了。” 九尾纠正道:“是承宁。” 谢桑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对对对,是承宁不是你。” 在掌心旋转的酒杯停下,九尾把它放回桌上,微微皱起眉,“但我只梦到大婚当日,我凤冠霞帔,沈谳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顿了顿,“之前之后的事,一概都没有印象。” 谢桑听出她话里的犹疑,顿时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忘记了吧?” 九尾轻嗤一声,“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老娘作为一只九尾狐,修行多年,怎么可能没个把情人?再说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还能把他的骨灰挖出来再续前缘不成?” 谢桑一拍桌子,“我就喜欢你这样洒脱的!为过去的事情执着,那是傻子才干的事!”要是客人都跟九尾姑娘似的,她早就把伤治好满天下蹦跶去了。 九尾坦然地接受了赞美,长舒一口气,道:“说起来,都怪这个莫名其妙的梦,我都孤身一狐许久了。自从开始做这个梦,偶尔在路上看到个心仪的男子,明明心中颇为中意,却不知为何总提不起兴趣,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走了。”眼珠子一转,看向谢桑,“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沈谳的魂魄在暗中作祟,让我找不到新人?” “怎么可能,”谢桑摆手道:“即便沈谳因你至今未曾转世,但凭他一缕幽魂,如何能在你这头老狐狸面前作祟?如果他和你一样投胎成了什么大妖,想找你早就找来了,用得着等你过尽千帆?我看你多半是年纪大了,身子被掏空了吧。” 九尾细长妖娆的眼眸狠狠剜了谢桑一眼,回讽道:“我年岁是不小,可也总比某头饕餮年轻那么些许。谢桑你身子可是从一千年前就被掏空了,至今补回来多少呀?” 谢桑默然不语。 九尾说完自己也是一怔,片刻,道:“对不住。” “无妨。”谢桑从一旁拎出一壶酒,拿过九尾先前把玩的酒杯,将新酿的极乐酒倒入其中,属于九尾的极乐酒是暗红色的,酒香惑人,像她眼角那一抹绯红,“我当年那事在仙界妖界都是一则笑谈,任谁提起都能嘲笑几声,这个我都知道。好在当时重伤难起,否则早把那些个嚼舌根的全都烧成灰烬。后来年岁渐长,倒也能看开了,笑就笑吧,好歹是没死,总算是我的福气。” 说起来谢桑当时也算是妖界首屈一指的大妖,走哪都有许多目光落在身上的那种,抠个脚都要设下重重结界以免被别人看到笑话了去。妖王之乱时高调地伙同神界前来镇压,叫不少妖怪暗恨在心,后来被清徽上神一脚踹开,不知多少神仙鬼怪明里暗里拍手叫好,甚至蠢蠢欲动想替清徽来补上那么一刀。好在发小白泽实在够意思,虽身在闭关却还是不顾一切前来搭救,护着她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有舍便有得,我当初得到过多少,总有还回去的时候。活得长就这点好,再烦恼的事情,天长地久,总有看得开的一天。”谢桑淡淡地道,抬眼看向仍旧一脸歉意的九尾,咧嘴一笑,“这么扭扭捏捏都不像狐狸了,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别提了,办正事要紧。你特意来跟我提一嘴承宁后来与沈谳成亲的事,是有什么用意吗?” 九尾捧起那只盛着极乐酒的酒杯,放到自己面前,微微哈了口气,望着酒杯中泛起的波澜,她道:“我想你替我跟沈谳说句话。” 谢桑问:“什么话?” 九尾道:“我不爱你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仰头喝下了极乐酒。 第9章 狐梦(八) 确认九尾已陷入沉睡,谢桑抬手,掌心幽蓝光芒涌动,凭空浮现出一盏灯,谢桑将这盏灯放到桌面上,双手捏诀默念咒语,没有灯芯的灯闪烁了一下,骤然亮起,将整个房间照映成一片幽蓝色。 这盏灯叫镇元灯,别的用处没有,着实是保家护院的一盏好灯,光芒所笼罩的范围内即它的保护范围,防御能力又与制灯之人的法力有关,法力愈强,这灯的作用也愈强。谢桑手里这盏,是白泽赠送的,抗打能力堪称镇元灯中的顶尖奇葩,千年来,尤其是谢桑重伤未愈那会儿,不知替她抵挡了多少次明枪暗箭,在她深入梦境毫无防备时又能时时守护,不知比阿合那只道行低微的蜡烛精能干多少,是谢桑的心头宝。 为防意外,谢桑在心头宝上又施了一重结界,随后伸出手,食指点在九尾眉心,默念片刻,身体在蓝光闪烁中化为一缕青烟,缓缓消散。 “醒了醒了。”耳边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的苍老的声音,“启禀王爷,这位姑娘既然醒了便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就可痊愈无恙。”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淡漠地道:“知道了,退下吧。” 承宁的眼睛尚未睁开,一只手便如铁钳一般地扼住了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于是附在承宁身上的谢桑也跟着看清了眼前这人的长相,莫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俊俏贵气,唇畔带笑,若不是身着戎装一身战场杀伐之气,看着甚至有几分温和可亲。 谢桑凭借多年来看传奇话本的经验,立即判定此人应当是北朝摄政王沈谳。 沈谳笑眯眯着说:“公主,此去北朝,若得吾皇之心,封为贵妃,富贵荣华较之南国公主更甚,为何如此想不开?嗯?” 梦境里残留有主人的记忆,虽然谢桑很想一脚将沈谳踹开说“你行你上”,但干了这行这么多年,总算积攒出点职业道德,于是忍气吞声地照章念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哦,原来如此。”沈谳笑道:“只可惜,公主此刻身不由己。”说着,捏着承宁下巴的手松开,转而向下,顺着她修长的脖颈,触及她胸前的衣料。 承宁惊慌失措地挣扎,“你想做什么?放开我!”只可惜她这娇生惯养的小胳膊小腿在沈谳面前实在不够看的,单手便将她轻松制住,整个人悬在她上空,空出的一只手簌簌两下扯开衣襟,露出了承宁嫩黄色的肚兜。承宁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折辱,整张脸羞愤得通红,咬着牙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两滴眼泪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哟,怎么哭了。”沈谳似是很诧异地道,伸手抹去了她的泪水,放到自己眼前左看右看,下了定论,“还真哭了。”他不知为何愉悦地笑起来,对承宁的压制也连带着松懈了许多,承宁趁机一把掀开他,拢着衣服缩到一旁。沈谳也没再去欺负她,撑着膝盖站起身,瞥了一眼缩在墙角的承宁,道:“公主可知道我为何要来刚才那么一出?” 承宁恨恨地骂道:“禽兽!” 谢桑心道公主就是公主,骂人都这么温柔,若换做是她,不骂得沈谳带上他老爹一起投河自尽誓不罢休。 如此堪称和风细雨的咒骂对于沈谳来说恍若无物,他顾自道:“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承宁,南国亡了,你也不再是公主了,既然在我的手里,便好好听我的话。” 承宁低头冷冷地道:“若我不听呢?”目光透过凌乱的头发,望向不远处的沈谳,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就杀了我?” 沈谳再度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我还想带着你看遍北朝一统天下后的大好山河,还想带着你与你父皇皇兄们相聚呢。承宁,你不思念他们吗?” 承宁惊恐地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南国的皇帝皇子都是个顶个的怂包,办正事没丁点能力,逃跑倒是一个比一个麻利,而且没一个记得捎带上自家女儿妹妹的,称得上无情无义。但他们虽然逃得早,沈谳这盏灯也是费油得很,带着有名的虎狼之师抓几个平日里只知花天酒地的怂包,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听到他们落入了沈谳手里,承宁没有丝毫怀疑。 沈谳轻嗤道:“几个酒囊饭袋,再给他们多少精兵强将都不顶事,杀了反倒脏了我的手,你不必多加记挂。不过话说回来,承宁,他们待你如此无情,你又何必再替他们担忧?”掰过承宁的脸,强行对上她闪躲的目光。 承宁冷冷地瞟他一眼,“总归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此前他们也没有待我不好过,不记挂他们,莫不成还记挂你?” 沈谳低声道:“若哪天承宁愿记挂我片刻,在下虽死无憾。” “那你就去死好了!”承宁话音未落,袖中忽然寒光一闪,一柄小巧的匕首刺向沈谳。 她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公主居然留有这样的后手,别说沈谳毫无防备,就算是谢桑也没意料到,几乎是差一点,匕首就扎进了沈谳的心窝。 “假意上吊,引我前来,言行间明退暗进,诱我上前,猝不及防,图穷匕见。承宁,若你是男子,南国兴许不会败得这样惨烈,只可惜,”沈谳嗤笑一声,手里牢牢地攥着刀锋,鲜血顺着指缝滴落,“终究是女子,速度太慢。”叮当一声,匕首从两人手间掉落,沈谳转而攥住了承宁的手腕,“实不相瞒,我先前脱你衣服时,便已瞧见你藏在袖中的匕首了,直到方才,还一直在猜你会不会对我下手,没想到,你还真是狠心。”顿了顿,“可见脱女子衣服,往往是件正确的事。” 承宁计划失败,脸色惨白,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南国既灭,我就不会独活,能拉上一个垫背的最好,拉不上,死便死了。” “又调皮了,”沈谳道:“我说过,我舍不得杀你的。”他似是很惆怅地叹了口气,“之前还想着用你父皇皇兄威胁你,去北朝途中一路安分着点,眼下看来,对你却是没什么用了。” 承宁幽幽地说:“你先前不也说,他们对我如此无情,我又何必担忧?人总归是要死的,他们荣华富贵了半辈子,死也够本了。” 沈谳眉头紧锁,诧异地看了承宁许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以至于惊动了殿门外的守卫,询问道:“殿下?”沈谳半晌收了笑,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道:“无事。”转而看向承宁。 按照惯常剧情,承宁往往都是要问一句“你笑什么”,然而此刻她显然并不想继续扮演娇弱公主的角色了,静静地看着沈谳,仿佛看着冷宫里的疯癫婆子。 “承宁,”沈谳道:“你很好。”顿了顿,他脸上再度浮起一丝微笑,“跟我谈个交易,如何?” 承宁道:“嫁进北朝皇宫,助你登上帝位?” 沈谳微笑不语。 承宁秀眉一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谳道:“待我称帝后,南国的承宁公主,也就是北朝的先帝宠妃,会突发急病身亡,而你,自那之后,便可四海九州任意遨游。” 承宁道:“你为何如此肯定,我就一定会得宠?” 沈谳凑到她跟前,呼出的热气拂过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声音低哑地道:“我当然肯定,像你这样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承宁眼波一转,抬手缓缓搭上沈谳的肩膀,睁大眼睛望着他,一派天真又无邪,“那你呢?” “我也一样。”沈谳说着,低头印上承宁略有些苍白的嘴唇。 谢桑觉得,承宁下辈子之所以会投胎成一只九尾狐,实在不是没有原因的。 沈谳与承宁虚情假意地亲完之后扬长而去,承宁倒在宽敞的床铺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桑听着她呼吸的声音,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只怕到刚才那一步为止,这整场戏,都在承宁的掌控里。 自戕是假,刺杀亦是假,而刚才那一场看似草率的交易,才是真的。 沈谳在南国找到了两位公主,其中必有一位是假的,但是真假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个能为他所用。而他既然只能选择一个,就必定要做出取舍,被舍弃的那一个,下场只怕不会太好看。承宁不介意为国捐躯,但既然活下来了,就没有理由不好好活着。 即便前路艰难险阻,水深难测,但只要熬过去了,往后未必不是好日子。 今天这场独角戏,观众从头到尾都只有沈谳一个,却也是唱得刀光剑影、精彩纷呈。 而此前诸多种种,皆是铺垫,为的是让看客老爷知道,哪一个的戏,唱得更好。 还真是一只狐狸,而且是一只成了精的九尾狐狸。 谢桑在心里给九尾比了个大拇指,并暗暗地想日后一定不能得罪了她。 第10章 狐梦(九) 承宁所料不错,北朝皇帝忌惮沈谳,不敢让他长时间拥兵在外,南国战事稍平,便下了圣旨召他回京。沈谳也没多磨蹭,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起了程。承宁这个亡国公主,作为北朝未来的娘娘,待遇倒也不差,被安排在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只是独身坐了没多久,马车门“吱呀”一声,钻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承宁定睛一看,“阿梓?” 阿梓抬起头来,见是承宁,既惊且喜,连忙扑过来伏在地上,“奴婢见过公主!” 承宁连忙将她扶起,“快起来,现在哪还有什么公主奴婢的,不许多礼,别叫旁人听见。” 阿梓不住地点头,关切地看着承宁,询问:“公主,这几日奴婢未曾伺候在侧,你过得可还好?摄政王他有没有为难于你?” 脑海中沈谳的脸一闪而过,承宁盯着阿梓,缓缓地道:“自从那日御花园后,我与他再没见过。他是北朝的摄政王,如今战乱将休未休,事务应当很繁忙吧?” 阿梓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羞红了脸,轻声道:“王爷他的确很忙,每次都要到深夜了,才匆匆来看我一眼。” 承宁的心缓缓沉下去,仿佛跌入水底,浸没在一片冰凉之中。 她与阿梓相识已近十年,十年前,她们都还只是没大人腿高的小孩子,阿梓是御花园里洒扫的宫女,衣食寒酸,身子就更加瘦小些,一日不知做错了什么,大冬天被年纪大的宫女罚跪在雪堆中,脸冻得都紫了也不敢起身。恰巧她路过,救下了她,提到自己身边,一待便是十年。 十年,三千六百个日夜,抵不过沈谳的垂眸一眼。 承宁捏了捏她生着薄茧的手,道:“你过得开心便好。”也罢,自己待她也并不是全然一颗真心,换不来全心相待也是正常,“只是以后,我就再也无法保护你了。”她与阿梓,只有一个会被送进宫,转而言之,只有一个能活着。若死的是她,她不会责怪阿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竭力争取。 阿梓回握住承宁的手,转头看了看四周,凑到承宁面前,压低声音道:“公主,这事儿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王爷答应我,到了北朝,就会明媒正娶迎我过门。” 承宁的心跳几乎一窒,“当真?” 阿梓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是……”承宁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硌得难受,“可他是敌国的……” “公主,”阿梓紧紧地握住承宁的手,“若我不嫁他,我们就活不了了。” 承宁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拂开阿梓的手,跌坐在马车的软垫上,“我知道……我知道……”她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我就是难受。”阿梓一个这么多年来仰仗她鼻息的人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她却要被送进深宫,从此陷在泥潭漩涡之中了。手掌下她无声地苦笑,只是命该如此,她又能怎么样呢,即便是这样不堪的下场,都已经是她殚精竭虑谋夺来的结果了。 阿梓看着缩成一团的承宁,不知该如何安慰,犹豫半晌,默默地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两人沉默间,马车的车门忽然被敲响,随即打开,沈谳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两人粲然一笑,唤道:“承宁。” 承宁冷冷地望着他,没有动。 阿梓连忙起身,欢喜地朝他跑去,跑到一半才想起身后的承宁,尴尬地站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捏着袖子,望着沈谳,“王爷。” 沈谳冲她一招手,“过来。”阿梓立时又忘记了承宁,扑到他身前,沈谳道:“此处风景甚佳,你久居深宫,想必未曾见过这般景色,走,我带你去看一看。”他搂着阿梓走下马车,忽地一回头,果然对上承宁冷淡的眼眸,于是冲她微微一笑。 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承宁收回目光,枕着手干脆睡起觉来。 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晚,阿梓却仍不见踪影,难说被沈谳留宿了也不一定。她坐起身来,整理好睡得有些凌乱的衣物,马车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她手上的动作一顿,道:“阿梓?” 马车门被推开,沈谳毫不见外地一跃而入,走到承宁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顾自道:“原来她叫阿梓?亲亲热热了这么多天,却连个真名都不知道。” 承宁没接话,问:“你来做什么?” 沈谳一怔,轻笑着抬头道:“带你出去看看风景啊。” 一股莫名的郁气窜上心头,承宁皱起眉,“摄政王当真好雅致,只是我却没这个兴趣。” “怎么?”沈谳忽然凑到她面前,嘴角微勾,“吃醋了?” 谢桑作为旁观饕餮,看得倒是清楚,承宁未必是吃醋,她与阿梓情分深重却终究主仆有别,如今落得和自家丫鬟一个待遇,小公主自觉受辱,自然不肯就范。前几日那个九尾狐狸精的影子消散得一干二净,她面无表情坐得端正优雅,一派公主典范,“王爷请自重,我要歇息了,还请王爷离去。” “可你才刚醒。”沈谳说着,一把抓住承宁的手腕,把她往怀里一扯,望着承宁瞪大的眼睛,笑道:“走,我带你出去看看。” 北朝军队所驻扎之地是一处荒地,放眼望去既无战火也无人烟,只有一大片枯黄的芦苇,长在几近干涸的湖边,望不到尽头。承宁失神地跟在沈谳身后走,心想,若是这芦苇丛里藏了刺客便好了,杀了沈谳,顺便杀了自己,一了百了。 沈谳停住脚步,微微侧身看她,“在想些什么?” 承宁如实道:“这芦苇丛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沈谳道:“不错,但我早已命人仔细探查过,只怕不能如你所愿。” 承宁挑眉看他,“如我所愿?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何所愿?” 沈谳轻轻一笑,并不答话,牵起承宁的手朝那芦苇丛走去。承宁挣扎了几下没挣脱,也就随他去了。两人离营地越来越远,直到芦苇近在眼前,身边除了对方再无一人,沈谳才停下,问:“南国宫中可有这等景象?” 承宁冷冷地说:“王爷这是什么话,宫中自然不会有。” 沈谳道:“南国宫中没有,北朝宫中也没有。此前没见过,日后也见不到了,今日便好好看看吧。” 承宁伸手,想折下眼前的这一枝芦花,但芦苇坚韧,她怎么拗都拗不断,只好悻悻松手,捏了捏有些破皮的掌心,道:“见不到便见不到罢,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看着也不过如此。” 沈谳替她折下了那枝芦花,递到她眼前,“你倒是无谓,我第一次见到芦苇荡时,年纪比你现在还小上一些,我可兴奋得多,丢下一堆仆人,顾自在芦苇丛里跑来跑去,也不怕刮破了衣服。” 承宁盯着他手里的芦花看了半晌,不太情愿地接过,夹在指缝里甩了甩,“想不到沈王爷也有天真烂漫的时候。” 沈谳道:“只可惜那是最后一次天真烂漫,后来……” 承宁道:“后来?” 沈谳道:“后来我就遇刺了,前一刻还高高兴兴地在比人还高的芦苇丛里乱跑,下一刻一只不知谁的手就从乱草中伸出,手里的刀扎进了我的胸口。我在奈何桥上熬了很久才熬回来,匆忙赶回京城时,却得知父皇在我遇刺前就已驾崩了,皇位上坐的人,换成了我的皇兄。” 这段故事承宁倒是略微听说过一些。沈谳是他父皇宣明帝最小的孩子,备受宠爱,宣明帝久未立储,就有传言说是为了等沈谳长大,后来宣明帝突然暴毙,沈谳遇刺,大皇子拿出诏书说自己才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北朝局面大乱时,承宁的爷爷先南皇还曾趁火打劫狠狠坑了北朝一把,谁知风水轮流转,最终吞回了当时种下的恶果。 承宁道:“我虽不知其中内情如何,但无论怎样,你总归是讨回来了。” “尚未,”沈谳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悠悠地道:“尚未完全讨回,但总有一天属于我的东西,会回到我的掌心。” 承宁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头,偷偷瞥了他的侧脸一眼,低下头,憋了半天,道:“那祝你心想事成。” 沈谳立时转过头,十分诧异地盯着承宁。承宁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怔了一怔,道:“你看我做什么?” 沈谳却忽然笑起来,肩膀耸动,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半晌,终于没忍住道:“承宁,你竟然祝我心想事成?居然有你这样的公主。” 承宁撇过头,淡淡地道:“我确实不算是个好公主,既没有为国捐躯,也不打算筹谋复国,一心只想着保全自己。” 沈谳收敛了笑意,道:“能保全自身已非易事,更何况蝼蚁尚且贪生,惜命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承宁拨开芦苇,提着裙摆往里走去,边走边道:“我近些时日时常会想,要是当时你没救我就好了。” 沈谳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我当时要是不救你,你就死了。” “死了就好了,我就是一个为国捐躯的公主了,能名留青史,受人称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承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想这芦苇荡真大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沈谳道:“史书功过,后人评说,你居然会在意这个?我倒是不在意,他们骂也好夸也罢,反正我都已经死了,两腿一蹬什么都听不见了,又有什么干系。” 承宁说:“我倒不是怕人戳脊梁骨骂,我只是觉得,”顿了顿,她轻声地道:“好累呀。” 沈谳说:“累了就回去吧。”他说着,伸出手去牵承宁的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跟前的芦苇不自然地轻微晃动了一下,他当即把承宁往身后一拉,“小心!” 一柄寒光刺眼的匕首从芦苇丛后刺出,不过电光火石的瞬间,却仿佛割裂了数十年的光阴,从时空的那头飞射而来,再度刺中他的胸口。 沈谳吐出一口血,攥着露在胸口的刀刃,跌倒在地。 第11章 狐梦(十) 刺客一击得手,随即闪身离去,承宁拨开芦苇意图追去,却只看到一个隐约的背影。承宁追了几步,眼见是追不上了,跑回沈谳身边,蹲下身,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胸前鲜血淋漓的伤口,“你……你怎么样了?” 沈谳额头青筋暴起,拧着眉头摇了摇头,艰难地咬牙道:“你去营地找人,别大声喧哗,去找一个叫樊青的,你随便问别人,他们会带你去。” “好……”承宁连忙起身,朝着营地所在的方向匆忙跑去,跑出一段后,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这是在做什么? 沈谳是害她国破家亡的仇人,她不趁机补上一刀,已称得上是大发慈悲了,如今却还要巴巴地找人来救他吗?“承宁啊承宁,”她喃喃地念道:“你怎么能这么愚蠢。” 沈谳与她的交易是,她混入北朝后宫当他的细作,当他登上皇位后,就放她自由。如今自由已在咫尺,她何苦舍近求远,继续与虎谋皮?承宁伸手捂上自己的额头,冰凉的触感使她略微冷静了一点,回头望去,枯黄的芦苇摇荡间,已经看不见沈谳的身影,她不知对谁轻声道:“我不求你什么,你放过我吧。”说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承宁想着,沈谳不见了,他的将士再过一会儿才能发现,但他遇刺的那个地方并不隐蔽,不用多久就能找到,只盼着沈谳神志不清,记不起有她这个人,到时军中忙作一团,定然也不会在意少了她 少便少吧,天下间本就不缺她这么一个人。 日头渐渐西沉,四周昏暗下来,芦苇深处更是幽暗一片。承宁脚步蹒跚地走着,双手无力地拨开眼前的芦苇,她终究只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子,养尊处优多年,能跑这么久,已经是咬牙竭力的结果,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承宁终于跌倒在地,裙子脏了一片,正想撑着地站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茎叶割出了无数细碎的伤口,先前无知无觉,如今发现了,才有密密麻麻的痛感传来。 承宁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双手,忽然想起九皇兄以前跟自己讲的一个故事,说是芦苇丛里住着许多小妖怪,一趁你不注意,就会偷偷飞到你皮肉上割一刀,有个醉汉醉倒在了芦苇丛里,一夜过去,最终被小妖怪们你一刀我一刀地杀死了。 这个曾给她童年带来过巨大恐惧的故事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遗忘在了记忆深处,而讲故事的人也不知丢下她去了哪里,只有当年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恐惧回溯而来,如影子一般纠缠在她身侧。承宁用自己伤口斑驳的双手撑着脏污的泥土站起身来,再度拨开身前比人还高的芦苇,望见意料之中的熟悉的身影,她自嘲地一笑,“我就说嘛,哪儿有这么巧的,谁都晓得要在芦苇丛里刺杀你。” 沈谳负手立在她前头,夕阳在他身后,昏暗的光只照亮他半边漠然的脸,他说:“回去。” 承宁有气无力地道:“我走不动了。” 沈谳走到她身边,打弯将她抱了起来,朝她来时的路走去。 承宁问:“阿梓是怎么做的?” 沈谳说:“她回去找了樊青,又跟着樊青一起回来救我。” 承宁嘲讽地笑了笑,“她还真是对谁都这么忠心。”她早该想到这是一个骗局的,沈谳仍旧在犹豫她与阿梓之间该送谁进宫,于是想了这个一个苦肉计,结果显而易见,她输得一塌糊涂,原先拼尽全力挣来的一线希望也瞬间破灭,前途渺茫。 沈谳说:“你抛弃了我。”顿了顿,“也抛弃了她。” 承宁疲惫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嘟哝道:“这是什么奇怪的事吗?我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恶毒女人——世上总得有这种人,那就是我。” 沈谳没有理会她这句话,顾自道:“阿梓的选择在我意料之中,你的选择却在我意料之外。” 承宁闭上眼睛嘲讽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和她一样巴巴地赶去救你吧?”你以为你是谁? 后半句话尚在口中,她便听沈谳悠悠然、甚至带了几分愉悦地道:“当然不会。”她骤然睁眼,定定地看着沈谳,见他低下头微微一笑,“我原以为,你会再在我身上捅一刀的,但是你没有,所以我很欣慰——我对你的要求,也仅此而已。” 她怔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半晌,无声地笑了笑,道:“那我还真是多谢王爷对我如此宽松了。” 沈谳随意地应了一声“嗯”,然后漫不经心地道:“承宁,到了北都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莫约世间所有所有爱得轰轰烈烈你死我活惊涛湃浪的故事在达到顶峰的一刻都会出现一些奇异的景象,譬如现在,不知何处骤然起风,拂过承宁的发梢,拂过沈谳的衣袂,拂过万千芦苇,扬起纷纷扬扬的细碎的白花,飞向不知名的远方,而远方有西沉日暮、晚霞流光。 围观的老饕餮谢桑的一颗沉寂多年的心也为止颤了颤,心想有些人就是格外得上天垂怜,出身好家世好长得好也就罢了,连表个白都有神风相助,有些饕餮却只能缩在冷风里瑟瑟发抖,连块手帕都没得咬。 自然而然的,接下去肯定是承宁被感动然后答应了沈谳的求婚,两人回去后马上成亲生子,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一向如此。阅本无数的谢桑正心想着马上可以回去交差的时候,承宁忽然一笑,这笑声听起来无情又冷酷,不像是个好兆头。 果然,承宁说:“沈王爷的求亲在万花丛中轮了一遍,今日终于落到我头上了,真是可喜可贺。”顿了顿,她戳了下沈谳的胸口,那里之前还有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浸染了鲜血无数,眼下却又恢复成完好无损的一处,“只是不知阿梓若是听到此话,会不会后悔找人回去救了你?” 沈谳抓住她的手指攥在掌心,“她后不后悔我不在意,你后不后悔,没有在我身上补上一刀?” 承宁道:“非常后悔。” 沈谳低声道:“只可惜,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然后两人再没有说话,相对无言地走完了这一路,沈谳把承宁丢回马车里,吩咐了人看好她,转身离去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直到数日后,马车驶入北朝都城,承宁捂着耳朵躲进被子里,也挡不住外面北朝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时,马车门再度被打开,他咧嘴笑着冲承宁伸出手,仿佛前些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道:“下来,到家了。” 承宁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躺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到家?到谁的家?” “我的,”沈谳道:“也是你的。” 承宁于是从马车里被放出来,关进另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伺候的侍女一个个都长得赏心悦目,侍奉得也很周到,承宁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囚犯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可在默默忍受几日后,终于还是问:“你们王爷人呢?” 沈谳在把她送到这里后就消失了,和阿梓一起,再也没出现过,承宁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他俩是不是私奔了。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一个领头的侍女站出来恭敬地说:“王爷一向事务繁忙,如今婚期将至,要准备的事情自然更多,还请小姐稍安勿躁,王爷若得空,必定会来探望小姐的。” “婚期?”承宁迷惑地皱起眉,然后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喃喃道:“他还真要成亲。”阿梓能嫁给心上人,也算得偿所愿,她心中确然有几分不舒服,但并没有不服气,亡国公主的婢女嫁与敌国摄政王,听起来就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足以在坊间衍生出许多版本流传数年,而她只是这许多版本故事里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 “我知道了。”承宁摆摆手,“你们下去吧。” “是。”众侍女冲她盈盈一福,挨个退下了,只是房门还关上没多久,就又传来敲门声,依旧是那个领头侍女的声音,道:“小姐,南淑妃上门求见。” 这个名号一听就是宫里某位娘娘,承宁无比确信自己除了沈谳一个北朝人都不认得,道:“南淑妃是谁?她为何要求见于我?”承宁暗想,莫不是自己要进宫的消息传了出去,宫里的女人这就火急火燎地赶出来示威了? 侍女道:“南淑妃说,您见了她,便认识了。” 承宁道:“既然如此,那便见见吧。” 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的南淑妃被宫女搀扶着走进来,冲承宁亲切地笑,承宁立时怔住,连装模作样的礼节也忘在一旁,好在这是摄政王府,无人敢说她什么,南淑妃张了张嘴,似是不知该称呼承宁为什么,只是笑道:“……许久未见,你可无恙?” 还真是个认识的。 这南淑妃正是阿梓。 第12章 狐梦(十一) 阿梓见承宁有话要说,十分体贴地挥退了诸多碍手碍脚的宫女,门刚一关上,承宁便大步走到她面前,急问:“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什么鬼的南淑妃?沈谳他不是说要娶你的吗?!”说来也奇怪,得知沈谳要同阿梓成亲时,她心中不快,但如今眼见他把她踢进宫去,心底却更是如火一般煎熬,“他出尔反尔了是不是?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梓怔怔地看着承宁,“公主……” 承宁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公主!那你为何这样傻?一味地听信他的话,他叫你去做什么你就去做,你都不问你自己愿不愿意的吗?” 阿梓眨了眨眼睛,两滴眼泪倏忽落下,她哽咽着说:“可是啊公主,若我不进宫,被关进宫的人就是你了。” “那是我的命,”承宁说:“可这不该是你的命。” 承宁本以为要被锁进深宫,陪伴在一个陌生男人身边,终日与一帮女人勾心斗角的人是自己,对于能嫁给心悦之人的阿梓,很有些羡慕,甚至羡慕到了嫉妒的地步,但是身份调转,她又觉得,不该这样。 她倒霉那是她的事,受宠了十五年,总有偿还的时候,可那不该让阿梓来偿还。 阿梓抹了抹眼睛,冲承宁露出一个笑,道:“公主,这就是我愿意的。” 相伴十年的两人在分隔这许久之后重逢相对,竟是默然无言 承宁道:“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顿了顿,“你自己一切小心。” 此时房门敲响,阿梓带来的宫女在门口提醒道:“娘娘不宜在宫外久留。” 阿梓犹豫着伸出手,终于还是像以前那样,捏了捏承宁的手,轻声道:“我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她被一群宫女簇拥着朝外走去,一步一顿,姿态雍容华贵,再不是以前那个在南国御花园里蹦蹦跳跳的小丫头。走出老远,南淑妃忽然回过头来,看着站在门前目送她的承宁,笑道:“王妃,保重。”随即缓步离去。 承宁忽然想起那天夕阳下,沈谳抱着她在芦苇丛里说的话。 “承宁,到了北都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她原以为这是沈谳流连花丛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言,未曾想到他真会兑现。而仔细想想,许久不见,她竟有些记不清沈谳的模样,他在自己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本该沉重深刻,此时却如同离去的南淑妃的背影一般,模糊而遥远。 待宫里的人全数离去之后,承宁又叫来了之前那个领头的侍女,开门见山地问:“沈谳与我的婚期是在何时?” 侍女眼见瞒不住倒也坦然,道:“回禀娘娘,是七日之后。” “好,”承宁道:“你跟沈谳说,要他在这七日内来见我一面,我有些话想问问他,若他不肯来,那么我便再也不会问了。” 沈谳当天晚上就来了。 他这些时日兴许是过得春风得意,眉梢眼角都是遮不住的喜气,见了承宁,粲然一笑,“怎么,这么久不见,你也终于想我了?” 承宁道:“我们南国没有那么多规矩,女孩子在出嫁前,总是要见一见未来夫婿的。” 她说这话时,坐在床沿上,双手搁在腿上,低着头,规规矩矩得仿佛真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小媳妇,沈谳往她身边一坐,凑到她脸侧,轻声问:“那请未来夫人看看,我这个未来夫婿怎么样?” “沈谳,”承宁道:“我会以什么身份嫁给你?” 沈谳道:“南国肃亲王嫡女,永恬。” 承宁问:“嫁给你之后,我是什么身份?” 沈谳道:“你会是我唯一的王妃。” 承宁问:“你不想要皇位了吗?” 沈谳道:“还是想要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令人费解的话,承宁迷惑地皱起眉,侧头看着沈谳,“那你为什么不送我进宫,反而送阿梓?我难道不比阿梓更合适吗?” “你不合适,”沈谳道:“你都不救我,谁知道送你进宫后,你会不会和断线的风筝一样顾自飞走。” “那你就要娶我吗?”承宁诧异地说:“用整座摄政王府当做牢笼来困住我,摄政王亲自看押,你会不会对我太好了些?” 沈谳说:“因为我喜欢你。” 承宁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继续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娶我?” 沈谳说:“因为我喜欢你。”顿了顿,他又道:“我确实喜欢你。” 承宁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沉默片刻,她又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沈谳这次没有回答,只道:“你方才说那是最后一个问题。” 若硬要他回答,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没有为什么,哪有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怎么会有为什么?感情可以是这世上最漫长的事,拖延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得不到一个结果,听不到一句回应,也可以只在花落的一刹那,在回眸的一眼间。 承宁没有继续追问,她看了沈谳很久,摇了摇头,“我不懂你。” “没有关系,”沈谳伸出手,轻轻掐了把她这段时日吃吃睡睡养得圆润一些的脸,“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来把我看明白。” 承宁道:“你都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沈谳道:“我不用问就知道,你不愿意。相比起嫁给我,你宁愿进宫,去到那龙潭虎穴里争斗,我都知道,所以我不问。” 承宁在揭开自己柔弱的面具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现在听着沈谳如斯无耻之言,忽然委屈地红了眼眶,“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其实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威逼利诱着把我带到北朝,一路试探打量,让我以为自己要进宫,实则在背后操纵一切暗暗看我笑话,现在又仿佛给了天大的恩赐一般让我和你成亲,完全不在乎我的意愿。你这哪里是喜欢我?你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 “你之前说过,你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恶毒女人,世上总有这样的人,很巧,我也是,这说明什么?”沈谳咧嘴一笑,“我俩真是天生一对。” 承宁真的被他气哭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乖,别哭。”沈谳凑上去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你一定得是我的。” 谢桑默默地围观,心想,沈谳真是一个无赖,但是一个深情的无赖。 单纯是个无赖的话,通常是招人讨厌的,但当一个无赖被叠加上深情一词,加之此无赖长好出身好家世好还有权有势,这无赖便成了所向披靡的大无赖,世间没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挡得了。 彼时的承宁虽然是一个心机小公主,但与后世修炼千年阅人无数的九尾狐狸精差距甚远,虽然被无赖气哭了,但心底对他其实颇为依赖。自那晚之后,沈谳不再故意躲着她,每天都来找她,两人一起吃饭聊天,沈谳偶尔带本书给承宁,便各自坐在书桌两侧,沉默地翻书,过了几天非常老夫老妻的生活。 然后便到了九尾梦中的大婚之日。 谢桑以为这大婚之日总该出些什么事,例如皇帝突然发难、刺客意外来袭之类的,刀光剑影间,喜事顷刻变作白事,喜堂内血流成河……这样的事她听说了不少,而承宁和沈谳怎么看怎么不像对一帆风顺的夫妻。 但出乎她意料的,成亲之日极为顺利。 承宁的轿子平平安安地到了摄政王府门前,跨过火盆,被喜婆背进喜堂,和沈谳各自牵着红绸的两头,安安分分地拜了天地,然后被送进洞房,现在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 谢桑经过不少跌宕起伏的故事,别人的,她自己的,妖怪们不兴成亲这一套,在这许多故事中,真进展到送入洞房这一步骤的,这是一次,一千年前也是一次。 她对于成亲一事实在阴影深重,即便如今附在别人身上,看的是别人的悲欢离合,也不由得心慌意乱,生怕下一瞬,就有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霜冰剑破空而来,将自己的心脏戳个粉碎。而眼前鲜红的喜帕幻化成满目血腥,把她的面目遮盖掩埋,不透露丝毫缝隙,叫人喘不过气。 谢桑用力闭了闭眼,一个过往曾无数次在心里翻涌、近年好不容易才沉入水底的念头,在此刻忽然又浮出水面,她呆呆地想:“谢清徽,你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这时,不远处传来房门开阖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谢桑代替承宁接管了这具身体,一把扯下了红盖头,红着眼睛杀气腾腾地朝那边瞪过去。一只脚才跨进门槛的沈谳被这一眼吓得呆了一呆,半晌才把另一只脚挪进来,反手关上门,冲谢桑笑道:“怎么了,可是怪为夫来迟了?”他说着走过来,弯腰捡起被扔在一旁的喜帕,叠成四方形随手放到桌子上,朝她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阿宁,从此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谢桑满心的戾气在听到这句话后仿佛被一根牛毛小刺扎了一个小小的针眼,一点一点地泄露,最终颓成软塌塌的一滩,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潜回意识深处。 承宁呆呆地望着面前这只手,抿了抿嘴,低声道:“你不要后悔。” 沈谳道:“我此生即便是死,也要在奈何桥前等到你一起走为止。承宁,你也不要后悔。” 承宁颤抖着把自己手放到沈谳手上,哑声道:“你究竟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反手将承宁的手握在掌心,拉到嘴边亲了亲,沈谳幽幽地叹息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我确实不明白,”承宁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她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半晌,却微微地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就像我同样不明白,我为何会喜欢你一样。” 第13章 狐梦(十二) “阿宁……”沈谳不可置信地看着承宁,几乎以为刚才听到的话是自己一瞬间的错觉,“你方才说什么?” 承宁低下头,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我什么都没说。” 沈谳一把攥紧了她的手,咧嘴笑得像个傻子,“我听到了,你说你喜欢我。” 承宁没好气地道:“那你还问?!” 沈谳深吸一口气,缓缓把承宁抱进怀里,然后一点一点拥紧,“我们互相喜欢,还成了亲,真好。” 承宁沉默无言,却也伸手抱住他。 亡国公主与敌国王爷,谁能想到真有两情相悦、洞房花烛的一日?而这一切却真实地发生在谢桑眼前,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像她这样倒霉的新娘,放眼六界也只怕是独一个的。 成亲之日堪称圆满,之后的琐碎日子也过得平安喜乐。 沈谳确然是个专一的好丈夫,自成亲之后很少出去应酬,更不用说四处花天酒地纳小妾养外室。他们像这世间最寻常的恩爱夫妻,琴瑟和鸣,梳发描眉,数年不曾变过,唯有一点缺憾,还没有孩子。 承宁一向不管王府以外的事情,但时间一长,总有风言风语传到耳边,例如摄政王妃绣花枕头内里是一包草,连只会下蛋的母鸡都不如,例如今早上朝哪位大人又向皇上上奏请准为摄政王另娶一位侧妃,例如哪家达官贵人今儿个又添了一对龙凤胎,看看摄政王府仍旧是冷冷清清的没点生气,可见位高权重又如何…… 连身处深宫的阿梓都替她着急,找了借口请她进了一趟宫,往她手里悄悄地塞了张纸,说这是宫里生子的秘方,亲测有效,叫她一定要按时服用。 阿梓如今是北朝唯一一位皇子的亲娘,早已被封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她面前却好似依旧是当年的小丫头,喜欢牵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地说话。 承宁将药方塞回阿梓手上,“我之前也喝过药,被他看见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有没有孩子都不要紧,叫我不要喝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怕……” 阿梓又把药方塞过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道:“男人嘴上当然这么说,其实指不定心里怎么想的!就算他真的不在意,难道你就不在意?外头传的那些话,我听得都生气,你难道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再说了。”她冲蹲在一旁被宫女领着玩的大皇子招了招手,一岁半的白嫩圆滚的小崽子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扑进阿梓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唤了声“母后”转向承宁,“小叔婆好。”阿梓把抱进怀里,说:“再说了,有个孩子又不是什么坏事,虽然有时候调皮捣蛋得让人心烦,但自己的娃,怎么看怎么喜欢。” 承宁伸手摸了摸大皇子的脑袋,默默地收下了那张药方。 一晃又是半年,这天承宁晨起,忽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趴在水盆边干呕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稍稍缓过来,贴身的侍女扶着她坐下休息,忽然眼睛一亮,道:“娘娘已有两月未来葵水了,是不是……是不是……” 承宁心中“咯噔”一声,但仍是下意识否决道:“我月事一向不准,不要乱说。” 侍女道:“乱不乱说的,请个太医来一看便知,即便不是有孕,也好瞧瞧娘娘有没有其他不适呀。” 承宁犹豫着点了点头,看着侍女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就拖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回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下官见过王妃。” 承宁强忍着如鼓心跳,平静地道:“我今日晨起略感不适,还望太医替我诊治。” 太医的枯皮老手在承宁的手腕上搭了片刻,脸色变幻莫测,承宁不由得紧张地问:“如何?” 太医拜倒在地,“恭喜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承宁心中一颗经年的大石落地,眼眶都红了,侍女连忙道:“娘娘莫哭,这是天大的喜事呀!只是王爷在外不能立即得知,娘娘是否要家书一封送至王爷身边?” 西边有夷族叛乱,沈谳领命平乱去了,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承宁抹了抹眼睛道:“不要扰乱王爷心神,待他凯旋归来,我要亲口跟他说。” 谁知沈谳这一走,直至九月后都未曾归来,到了临盆前几日,才送来书信,说是终于要班师回朝了。 临盆那一天,承宁挺着大肚子站在王府门后,算算日子,沈谳应当是今日入京,她想见他,越早越好。下腹不住地有阵痛传来,承宁皱着眉头,撑着腰在门后来回走动,看得守在一旁的丫鬟们心惊胆战,贴身侍女终于忍不住上前劝慰道:“娘娘,回去歇息着吧,王爷今日肯定会回来的,您别累着自己。” 承宁道:“我要等他。” 话音刚落,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嘈杂,承宁站定,一瞬不瞬地盯着门,直到它被推得大开,沈谳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唤道:“阿宁!” 承宁想飞奔进他怀里,只是跑了没两步便差点要摔倒在地,好在沈谳及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她如今身子很沉,他单手撑着有些吃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阿宁,你……” “你怎么了?”承宁的目光却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边袖子上,双手颤抖着顺着他的衣袖摸上去,摸到了他光秃秃的右肩膀,重逢的喜悦瞬间消散,她泪流满面,紧紧地揪着他的右手袖子,哭喊道:“你怎么了?你的手呢?” 沈谳单手把承宁抱进怀里,她如今腰身一只手已经圈不住了,他便缩回来摸了摸她的肚子,温声道:“不要难过,阿宁,只是没了一条胳膊罢了,战场上不知有多少人连命都丢了捡不回来,没了一只手,不要紧的。” 承宁却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准你再出去打仗了!你要是再出去打仗,我就……我就不给你生孩子了……” 话音未落,兴许是肚子里的孩子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承宁痛呼一声,咬牙捂住了肚子,沈谳一边紧紧地搂着她不让她摔倒,一边大声问:“王妃的肚子有几个月了?” 侍女小心翼翼地说:“回禀王爷,王妃已有九个月的身孕,太医说,太医说今天小殿下就能出世了。” 沈谳顿时大急,“那还不快把王妃扶进去!” 王府里乱作一团,承宁却还死死地拽着沈谳的袖子,小声地哭着,“我不要给你生孩子了……” 沈谳红着眼睛凑到她耳边,极为轻声地道:“我也不要了,你们两个能好好的就行,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承宁大惊大悲之下,还是动了胎气,折腾了足足一天,好在这孩子前些日子养得不错,总算是母子平安。 孩子是个男娃娃,送到沈谳手里时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脸,沈谳看了一眼,有些嫌弃,“不好看,像只小猴子。”嘴上说着不好看,手却把娃抱得牢牢的,走到承宁床边,她累极了,现在还在昏睡,尚且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沈谳抱着孩子在床沿坐下,道:“我们的孩子长得不好看,不像你也不像我,我觉得有些带不出手。” “你就别嫌弃他了,”承宁不知何时醒了,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你现在还不如他呢,缺胳膊断腿的。” “只是缺了条胳膊,”沈谳道:“腿还没断呢,还是能带出去的。” 承宁没理他,沉默片刻,幽幽地道:“你先前说的,什么都不要了是什么意思?” 沈谳反问:“你想做皇后吗?” 承宁道:“不是很想。” 沈谳道:“我也觉得只有一条胳膊当不了皇帝。”顿了顿,“我对那个位子,没什么想法了。” 承宁睁开眼睛,看着他问:“以前的那些东西,你真的都能放下吗?” “没有。”沈谳道:“但是现在拥有的东西我更放不下,既然只剩一只手了,只要把最珍贵的东西抓住就好。阿宁,等小安长大了,我自请去封地,就此远离朝堂吧。” 承宁道:“小安?” 沈谳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安宁的安,我给孩子取的名字。” 承宁嫌弃地缩回手,“沈安,不是很好听。” 沈谳道:“凑合着用吧。” 沈谳大概真是一心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第二天上朝就自请上交兵符,调去闲职。皇帝虽然诧异自个儿皇叔突然转了性子,但白来的好处不能不收,于是从此沈谳彻底成了个富贵闲人,陪老婆之余又多了一项逗孩子的艰巨任务。 沈安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虽然婴儿时期常常被自己老爹嫌弃长得丑,后来却十分争气,相貌与功课在同龄孩子里都是一等一的好,就是实在有些顽皮,时常磕磕碰碰,不是这儿摔去了,就是那儿跌倒了,沈谳却说男孩子就是要跌得多一些才养得壮,他仗着有老爹批下的这块免死金牌,就更加肆无忌惮地上蹿下跳,有一次和别家的孩子一块上树掏鸟窝,又不小心摔了下来。 承宁连忙请了宫中御医前来诊治,本以为不算什么大伤,谁知一剂汤药服下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起了高烧。沈谳几乎将整个太医院搬了过来,谁知一个个都是摇头,沈安神志渐弱,终日昏睡,熬了半个月,终究没有熬过去。 承宁抱着他小小的冰凉的身子哀哀地哭,“小安,春天到了,马上池塘里又会有许多小蝌蚪出现了,你以前最喜欢捞小蝌蚪了,今年再不起来捞,小蝌蚪就变成青蛙蹦走了。娘以前不让你养,今年准你养,养一大缸也没关系,你快起来吧。” 沈谳失魂落魄地抱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承宁,道:“承宁,你不要叫他了,小安不会回来了。我们和他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 第14章 狐梦(十三) 沈安的去世对承宁的打击是巨大的,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也无半点神采,而不知怎的,在她缠绵病榻这些天沈谳也甚少出现,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并不敢往深里想,直到有一天,沈谳忽然带她出府,马车行至偏僻处停下,沈谳抱着她下来,转手又将她塞进了另一辆马车里,与许多年前,他把她带来北朝时一模一样,只是现在,承宁惊慌地预感到,他这是要送她离开。 她紧紧地抓着他仅剩的左手,“你把我送去哪里?” 沈谳安抚地摸了摸她瘦削的脸颊,“不要担心,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承宁问:“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去哪里?” 沈谳没有回答,只亲了亲她的眉心,说:“我很快就会过去,你要等我。” 承宁咬住下唇,定定望着他,“我真的还能见到你吗?” “一定能的。”沈谳道:“我说过的,我此生即便是死,也要在奈何桥前等到你一起走为止。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好。”承宁轻轻一笑,“我等你来,你若不来,我就去找你。” 只是世事素来跌宕多变,阅本无数如谢桑也万万没想到,承宁等来的不是沈谳,却是阿梓,她曾经的婢女,如今的皇后娘娘。 承宁被沈谳安排在离京千里之外的一处别院中,阿梓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许多年以前,但眼前此人气度雍容华贵,绝对不是一个小宫女所能拥有的。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皇后娘娘。” 阿梓走到她面前说:“想不到,你我的最后一面,竟是在这般境地之下。” 承宁只问:“沈谳呢?” 阿梓说:“叛王沈谳,扰乱朝纲,把持朝政,更在府中私制龙袍,其心可诛,已被皇上拿下,赐了酒了。”阿梓以为承宁会惊慌失措、会痛哭流涕,谁知她面色平静,只是静静地“哦”了一声,阿梓拧起眉头,“听闻他的死讯,你就只有这么个反应?可怜沈谳对你痴心一片,至死都惦记着你,苦苦哀求我不要为难你。” 承宁道:“放下了手里的刀,自然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他落到如此地步,不是不可以想见。他最大的错,就是用错了人,以为你真对他忠心耿耿,会助他登上宝座,却不知交易之间一旦掺上了‘情’字,就陡生变数,当初不如就送我进宫,说不定如今已成了皇帝。” 在见到阿梓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沈谳虽意欲放权,但依然有人放心不下,加之有心人的谗言,上头那位,最终决定对这个曾经一手遮天的皇叔痛下杀手。沈谳四处奔波、费尽周折,也只来得及把她送走。 阿梓嘲讽地轻嗤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舍不得你?” 承宁抬头静静地看着阿梓,“你真这么恨我?要害我也就罢了,还要害了小安,害了沈谳。” “你错了,我不恨你。”阿梓冷眼看着病怏怏的承宁,只觉如今角色调换,眼前的摄政王妃,却比以前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宫女还要可怜,她道:“我只恨沈谳。否则你出不了京城。” 承宁道:“出不出的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不一样找得到?” 阿梓道:“我找到你,只是想跟你说些话而已。” 承宁问:“你想说些什么呢?” 阿梓反问:“当初沈谳答应你进宫的好处是什么?” 承宁沉默不语。 阿梓道:“是事成之后,他放你自由?” 承宁依旧沉默。” 阿梓道:“他以前答应你的事,如今我也能做到了。” 承宁终于开口道:“阿梓……” 阿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事到如今,我却也不知我想说什么话了。就当我是来通知你沈谳的死讯的吧。”她睁开眼睛,转身往回走,长长的华贵的衣摆拖在地上,珠翠琳琅敲击间发出叮当脆响,她却忽然记起当年在御花园里,她陪着承宁放风筝,她跑得快,远远地将承宁丢在后头,承宁喘着气跑过来,将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她发间,说:“阿梓,别跑得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你了。呐,这朵花送你,好不好看?” 她想说,以前跟她说沈谳说要娶她那些话,其实是编出来骗她的,她不希望承宁也喜欢上沈谳,但他们最终却还是两情相悦结为夫妻了,她满心嫉妒。承宁大婚前,她特意去见她,其实是想对她说一些诛心的话,例如沈谳娶你只是为了给我留个位置,他是让我在皇后的位子上,等他过来,但在开口前,她忽然想通了,这些事与承宁有什么干系呢?她连命都可以给她,别的又有什么要紧?只是沈谳,这个自己真心爱慕却一心想要利用自己的男人,她不能轻易放过。 而事到如今,她特意前来,又能说什么呢?说,公主,保重? 阿梓幽幽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必说了。 众人散去,承宁独自站在原地,她穿着一袭白衣,站在漆黑的夜里,像一道孤零零的幽魂。 她走到衣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长长的白绫。 将白绫抛过房梁,打了个死结。承宁踩着椅子爬上去,轻声道:“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我这就去找你了。” 承宁闭上眼睛,蹬掉了椅子。 九尾的前世,到此为止。 镇元灯的光芒骤然一收,笼罩整个房间的幽蓝光影顿时消失,与此同时,一缕青烟缓缓从灯中飘出,凝结成一道人形,烟雾散去,谢桑站在原地负手而立。她走到桌子边,收回镇元灯,伸手在趴在桌子上的九尾眼前晃了晃,九尾纹丝不动,显然是还睡得香甜。 谢桑唤道:“阿合,阿合!” 阿合的脑袋立即从门口探出,“掌柜的事情办完了?” “嗯。”谢桑给自己倒了盏茶,边喝边含含糊糊地说:“今天让你享一回艳福,去把九尾姑娘搬到床上。”说完自己踱着步子慢悠悠朝外走去。 “好嘞!”饮下极乐酒后往往要过一夜客人才能醒来,就那么让客人趴在桌子上睡显然是十分不周到的,于是搬人这种重活往往就会落到阿合头上,因此她做得十分熟练,刚把九尾姑娘的胳膊圈上自己的脖子,阿合忽然怔住了。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在干什么? 如今不是有了小弟了吗? 阿合于是重新把九尾姑娘的手摆回原位,双手叉腰瓮声瓮气地说:“薛尘!” 不用她喊第二遍薛尘就出现了,挽着袖子,手里拎了根扫帚,问:“阿合姐,怎么了?” “今天让你享一回艳福,”阿合一指睡得千娇百媚的九尾狐,正经地道:“去把九尾姑娘搬到床上。” “哦。”薛尘丢下扫帚放下袖子正要照做,走出几步忽然停住了,抬起头来,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阿……阿合姐……这个……不好,男女授受不亲……” “嗨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呀,”阿合绕到他身后推着薛尘往前走,“你是人她是狐狸,这都跨了生死种族俩鸿沟了还分什么男女?” “可是……可是……”薛尘一脸的抗拒,不住地摇头。 阿合眯起一双大眼睛,压低声音道:“还是你连掌柜的话都不听了?” 薛尘静默片刻,道:“这是掌柜的意思?” 阿合假传圣旨,“是啊,不然还能是我的意思?” 薛尘于是不说话了,一张小白脸几乎垂到胸口,半晌,才拖着步子走到九尾身边,伸手捏住九尾的后领,将她整个狐提了起来,走到床边,往床铺上一丢。好在现下天气尚凉,垫被铺得柔软厚实,饶是如此,九尾摔到床上时还是发出了一声闷响,别说她自己应当从未被男人如此对待过,便是站在一旁的阿合,听着都心惊肉跳,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扭头去看薛尘的脸色,却正好对上他闷闷不乐的脸,薛尘冷着脸试探地问:“阿合姐,掌柜的只说让我把九尾姑娘搬到床上吧?” 阿合忙不迭地点点头。 薛尘问:“应该没别的多余奇奇怪怪的吩咐了吧?” 阿合眼珠子转了转,顿悟他究竟在担忧些什么,底气顿时又窜了回来,想像掌柜的平时拍自己那样猛地一拍薛尘的脑袋,但暗自伸手比了比个头,想到自己要是跳起来还没拍到那就丢人了,于是改为一拍他的胳膊,“你说你还是个读书人呢!脑子里整天都在乱想些什么呀!客人睡着了,掌柜的怕客人着凉才让你把人挪个位子,瞧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掐着腰理直气壮地告知:“咱们是个正经的酒馆!” 薛尘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 谢桑从门口探出脑袋,道:“你们两个在里面吵吵闹闹地干什么呢?” 两只狗腿子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到了她身边,一齐喊:“掌柜的!” 谢桑看到了床上的九尾的诡异睡姿,眉头拧起,望向阿合,“蜡烛,你怎么这么个服务态度?把客人当垃圾丢呢?万一第二天落了枕找我来赔钱这么怎么办?还不快去摆正!” 小狗腿幽怨地看了眼薛尘,并不敢多言,“嗷”了一声回去把狐端端正正地摆好,盖上被子,细细掖好被角。 谢桑指着阿合对薛尘道:“看见没,以后别跟她学习!” 大狗腿完全忘记了这一切是自己所作所为,一条无形的尾巴摇得飞起,乖巧地“嗯”了一声。 一饕餮两狗腿退出了房间,悄悄把门关上。 饕餮来到自己房门前,正要将门推开,动作忽然停住,扭过头看着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的两条狗腿,“干嘛老跟着我?回去睡觉吧。” 阿合“哦”了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回头一看,薛尘那厮果然还站在原地,巴巴地望着掌柜的,问:“掌柜的,今日办事还顺利吗?” 谢桑拧起眉,摇摇头,“有点棘手。” 薛尘关切地问:“怎么了?” 谢桑捏着下巴沉吟起来。 阿合站在后头看着看着,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望着那人模狗样的小白脸,深深地觉得自己御前红人的位置要不保,于是冲回去一屁股顶开了薛尘,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谢桑,“掌柜的,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跟我说,阿合替你分忧解愁!” “你能管什么用?”谢桑毫不留情地嗤了一声,不耐烦地摆摆手,“回去回去都回去。” 阿合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薛尘仍旧不死心地站在原地,“掌柜……谢姑娘!” 谢桑回过身来。 对上她平静的眼眸,薛尘脸蓦地一红,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轻声道:“晚安。” “嗯,”谢桑道:“晚安。”反手关上门,谢桑无奈地叹了口气,安只怕是安不了了,能睡多久睡多久吧。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觉得谢桑和薛尘仿佛拿错了剧本_(:3 」∠)_ 高冷男神X痴情迷妹既视感 第15章 狐梦(十四) 果不其然,第二天大清早,一道人影疾风似的窜进了谢桑房间,将仿佛中风的她一把从被子里拖出来,前后猛力摇晃着,“谢桑!谢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小事一桩的吗?怎么我现在还是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是不行了还是生意不要做了?!” 谢桑在九尾的大力摇晃中终于略微清醒了一些,哼哼唧唧地道:“确实是小事一桩,我既不是身子不行也不是不想做生意,我并没有给你清除记忆,你现在自然记得。” 九尾“哼”了一声将谢桑推回床铺上,抱着胳膊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为何不给我清除记忆?” “我觉得有些事你应该知道。”谢桑支撑着从床上支起上半身,闭了闭眼睛,又无力地倒回去,“有人说,他在奈何桥上等你。” 九尾神色一顿,抿紧了嘴,“谁?” 谢桑说:“承宁的相公,沈谳。” 九尾不自主地把脸转开,道:“他是承宁的相公,又不是我的相公,等不等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若他真在等我,我路过奈何桥必定会遇见他,怎么还会顾自己转世?” 谢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道:“兴许你前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呢?” 九尾沉着嗓子,“谢!桑!” “好吧好吧。”谢桑撅着屁股,如一头生了锈的铁猪,咯吱咯吱着无比艰难地从床上拱起,随手撩开披散的乱发,凌空一指,半空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明亮的光点,光点渐渐变大,从中显现出一个女孩秀美的脸,九尾定睛一看,发现这女孩正是前世的自己,承宁公主。谢桑说:“有些事,你总得知道了,再决定到底是取,还是舍。” 九尾道:“这是你见到的,我前世发生的事?” 谢桑道:“嗯。” 谢桑这一招名叫浮光掠影,可以回放出自己曾经的所见所行,但因为她没有时常欣赏自己英姿的习惯,所以这招基本不用,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好在咒语还没忘。 浮光掠影术如皮影戏一般将承宁的生平演绎了一遍,九尾看后久久沉默,半晌才道:“结果还是吊死的,我竟没成厉鬼,安安分分地投胎了,倒也是不容易。” 谢桑分析道:“厉鬼是不愿去地府投胎才能化成的,承宁死前惦记着说会在奈何桥等她的沈谳,肯定火急火燎地往地府赶,自然成不了厉鬼。也好在如此,才让你又潇洒了这么多年。” 九尾冷哼一声,“说什么在奈何桥等我,不等到我绝不会走,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若他真在等我,我怎会抛下他独自投胎,可见男人的话,无论死前死后,都是不能信的!” 谢桑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觉得。”如准备用餐的苍蝇一般搓了搓手,谢桑笑嘻嘻地说:“既然如此,我该带的话带到了,不如咱们就把这一段不愉快的过往忘了吧?西湖边上的英俊少年何其多,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不行!”九尾一口否决,掷地有声地下了决定,“我要当面去问问他,为什么没有等我!” 谢桑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抹去眼中热泪,咬紧牙关道:“我拒绝!这不在原先讲好的服务范围内!” 九尾轻描淡写地道:“加多少钱都可以。” 谢桑当即为钱折了老腰,“好的没问题。” 九尾的眼神阴沉下来,轻轻磨了磨獠牙,低声说:“你法力这么高强,一定可以自己控制回溯时间的吧?前面啰嗦的事我都不想再经历一遍了,你直接送我去那里。” “除了上天,让我送你去哪里都没问题。”谢桑说着,在自己小拇指上咬了一下,血从指头上滴落,化成一条红线,谢桑将红线的另一端缠上九尾的小拇指,“只是这个务必要系好。” 九尾晃了晃小拇指,“这是什么?” 谢桑道:“是我与你之间的绑线。处于脑海深处的回忆,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是一个独立于六界的空间,你在里面的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也不会影响未来该发生的事,按道理说是十分安全的,但以前也曾有人去到那里,沉溺于自己的过往记忆,迷失了心神,不愿回来,结果……” 九尾问:“结果怎么了?” 谢桑道:“结果就是被永远地困在记忆中,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两人小指相连的红线渐渐变淡、消失,谢桑说:“而这根红线,防的就是在你鬼迷心窍的时候,我还能将你拽回来。” 九尾幽幽地道:“你放心,从来只有我迷别人心窍的份,谁能迷倒我?这红线,派不上用场。” “一路顺风。”谢桑说着,单手捏诀,轻轻在九尾眉心一点,“去吧。” 九尾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的同时,一旁浮光掠影术中间的画面也开始飞快变幻,大片大片的芦苇铺天盖地地涌来,两个小小的人影,置身其间,其中一个微微侧身看着另一个,问:“在想些什么?” 九尾要去的,正是此处。 沈谳望着身边的承宁,忽然觉得她好像哪里有些变了,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想了想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自嘲地轻轻一笑。 承宁……现在已成了九尾,扭过头眯起眼,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将沈谳打量了一遍,转回头,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芦苇丛,幽幽地道:“你比梦里长得要好看一些。” 沈谳生平第一次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说什么?” 九尾嘴角微勾,斜睨了他一眼,并不重复,反而提起裙摆往芦苇深处走去。作为一只四脚妖兽,别说翻山越岭,就是上天下海,对于九尾来讲也不是难事,现在却要模仿自己前世,柔柔弱弱一步三摇地走,她觉得有些新奇好玩,不由得轻笑几声,回头一看,沈谳却还怔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她冲他招了招手,“喂,你怎么不过来了?”狐狸眼睛笑成弯弯的一道,“还是怕这芦苇深幽的,里头藏有刺客不成?” 沈谳回过神来,朝她走去,道:“只要有你在,即便有刺客,我也会欣然前往。” 九尾挑眉道:“你对所有女孩子都是这么讲话的吗?” 作为情场高手,沈谳自然不会傻到承认,否定得干脆利落,“当然不是,”手不动神色地探向九尾的爪子,“我只对你这么说。” 九尾身子微微一侧,躲开了沈谳摸过来的手,道:“是么?可是有人都跑到我面前炫耀过了,说摄政王承诺到了北都就娶她,我听了真是好生羡慕。” “谁说的?”沈谳锲而不舍地牵上了九尾的爪子,抓到自己嘴边,要碰不碰的、呼出的热气喷在九尾的爪子毛上,低声道:“方才,我好像闻到了些许醋味。” 九尾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道:“阿梓说的啊,想必不会有假。北朝摄政王与南国承宁公主的绝世恋情,听起来就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我能在一旁做个看客,已属难得。只是,王爷眼下的行为,似乎叫……脚踏两只船?” 沈谳将嘴从九尾爪上挪开,道:“公主殿下,这小的可就冤枉,我从未对她许过任何承诺,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您的船上。北朝摄政王即便真的与南国承宁公主有了些什么,那也是与我眼前这个承宁公主。”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正欲揽上九尾的腰,一旁的芦苇深处忽然传来簌簌细响。 九尾的狐狸耳朵一抖,立时明白这是沈谳自己安排的那处戏到时候了,眯着眼睛抱起胳膊,看戏似的由着他把自己往身后一推,然后挺身而出挡下了那一刀,沈谳闷哼一声吐血倒地时,她嘴角几乎快要勾出一个笑来,心想,我相公演技倒是不弱。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下一瞬便使她怔在原地。 她又想,我刚刚叫他什么? 躺在地上的沈谳照章开始气息奄奄地背书,“承宁……承宁,你去营地找人,别大声喧哗,去找一个叫……” 然而女主角却并不配合,没等他把词儿背完,便忍不住“咯咯咯”笑出了声,对上沈谳诧异的眼神,她立即捂住了嘴,眼珠子转了转,随即又放下,一双明亮的杏眼笑弯成了狐狸眼,道:“沈谳,你也有今天呐?”沈谳随身带着刀,就配在腰间,九尾在他复杂的眼神中,缓缓把刀抽出,作势对准了他的心脏,“若我一刀戳下去,是不是也算报了我亡国的仇?” 沈谳道:“承宁……” “叮当”一声,九尾把刀丢到一旁,抱着胳膊抖着腿,如街边地痞望着对头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般望着沈谳,道:“但是杀了你我自己也活不成,我觉得有些不值,不如咱们来做个公平公正的交易如何?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得……” 沈谳静静地望着九尾,“我得拿什么来交换?” 九尾道:“简单,你拿一个承诺来交换就好了。” 沈谳问:“什么承诺?” 九尾反问:“你说呢?” 下一瞬,沈谳原地复活,带着满脸满衣襟的血,一把将九尾抱进怀里,用力搂紧,急促地喘着气道:“承宁,到了北都之后,我们就成亲吧。” 九尾是头活了千八百年的老狐狸了,耳朵里什么样肉麻唯美的情话没进过,早已炼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但听了这句话后,眼睛里不知为何迅速地浮起了一层水雾,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成白茫茫,她连忙闭上眼睛,佯装平静地道:“其实我还有个名字,知道的人比较少,以后就别叫我承宁了,叫止息吧。” 青丘小辈的名字都是由长老们定的,别家的小狐狸名字一个个的都很精神,就她的听起来蔫巴巴的,止息以前很是不满,也曾揪着长老爷爷的白胡子发过脾气,长老爷爷护着胡子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她如今终于看懂了几分。 康泰安定,承宁止息。 沈谳从顺入流,道:“止息,我们成亲吧。” 止息回抱住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沈谳X九尾,两个老司机的巅峰对决_(:3 」∠)_ 第16章 狐梦(十五) 两人无言地相拥了许久,沈谳突然幽幽地道:“我与你自初识以来,分明一直在一起,我却莫名有一种感觉,好像与你已经分别很久了。”放在止息背上的胳膊收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止息,我好想你。” “嗯,我也想你。”止息说着,慢慢踮起脚尖,凑到沈谳耳垂旁,往里轻轻吹了口气,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身体一阵颤栗,她有些得意地笑了,然后说:“沈谳,你把阿梓放在哪儿了?” 沈谳侧过脸看着她,“怎么了,找她有什么事吗?” “有事,”止息咧嘴笑着说:“我要杀了她。” 沈谳神情纹丝不动,半晌,笑道:“夫人生气了?” “我当然生气。”止息靠着他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他血淋淋的胸膛,“她竟然敢骗我说你要娶她,这分明是意图拆散我们,其心可诛,此时不除,后患无穷。”抬眼一瞟沉默不语的沈谳,“怎么,舍不得?” 沈谳道:“皇上知道我带了承宁公主回去,她也愿替你进宫,若她死了,这个空缺不好补。” 止息道:“补不上就不必补了,承宁本就一心求死,于返回北朝途中服毒自尽,为国殉葬,你用公主之礼,厚葬了她。”见沈谳只是沉默,止息问:“你不愿失去这一枚棋子,是不是因为对那个宝座还存有念想?” 沈谳道:“我总觉得,那本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止息道:“想要回来就去争,是成是败、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无需其他多余的人占着我的身份来碍眼,”顿了顿,“我也无需其他人施舍。” “好,”沈谳不知为何笑了,下巴搁在她头顶,悠长地舒了口气,“王妃深谋远虑,我都听你的。” 止息踮起脚在他背上摸了两把,故作老成地道:“乖。” 阿梓被独自放在了另一辆马车上,止息走进去时,她正睁着眼睛趴在桌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见是她,匆忙咧出一个笑,“公主,你怎么……”话还没说完,目光落在止息手里拎着的刀上,笑意戛然而止。 止息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自己从沈谳身上顺来的刀,举到自己眼前晃了晃,笑道:“不就是把刀嘛,有什么好怕的?别担心,我就是来杀个人。” 阿梓显然并没有被她的话安慰到,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公……公主,你是来……杀……” 雪亮的刀锋指向阿梓的面门,止息轻笑着说:“你啊。” “噗通”一声,阿梓浑身发抖地朝止息跪下,“公主,不知奴婢犯了什么大错,触怒了公主,还请公主……” 止息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冷冷地说:“你为何骗我?” 阿梓一怔,随即心虚地低下头去,“阿梓不明白,公主指的是……” 止息手一侧,冰凉的刀面贴上了阿梓的脸,吓得她腿一软,跪都跪不住,跌坐在地,止息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阿梓只骗过公主一件事。”刀下的人忽然道,阿梓抬起头来,眼眶依旧红红的,神色却已恢复镇定,道:“王爷确实没说过他要娶我,我之所以欺骗公主,是因为我不想公主也喜欢上王爷。” “嗯。”止息点点头,“我猜也是这个原因,只可惜,晚了。”向情敌炫耀自己的恩爱是止息年少轻狂时常做的事,后来年岁渐长,自己也觉得其实相当无聊幼稚,算一算也很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如今再度开口之际,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快意,她笑得几可称耀武扬威,道:“我问了沈谳,他说这种承诺,只对一个人说过。”看见阿梓因不可置信而瞪大的眼眸,她笑意愈深,“沈谳说,到了北都,就娶我过门。” 阿梓如一只被抢食的猫,浑身的毛炸起,张牙舞爪地想要争夺回来,然而兜头一盆无形的冷水泼下,将气焰浇得一干二净,怔愣半晌,她瑟缩地低下头,小声地说:“恭喜公主。” 止息问:“我这人气量狭小,容不得人,你是自己来,还是让我动手?” 阿梓绝望地闭上眼睛,哽咽许久,道:“不劳烦公主了,还是……” 止息打断她,“还是我来吧。”说完,手中长刀一横,朝阿梓斩去。 阿梓只觉一阵凉意飞快地掠过自己脖颈,却没有预想之中的痛苦,她颤抖着睁开眼睛,只看到自己一缕垂在耳边的散发缓缓飘落,摸了摸脖子,只有一道极浅的血痕。 止息道:“哎呀,失手了。” 阿梓红着眼睛望着止息,“公主……” 止息道:“我既然失手了,就算你命大,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随便去哪里都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若你存了其他什么坏心思,我今天能放你的命,来日也可轻易取回。”说着,她走到阿梓面前,轻轻朝她脸上吹了口气,阿梓只觉这口气的寒意更胜刀锋凛冽,吹得脸颊生疼,她不由得抹了把脸,竟是抹下了满手的血。她惊悚地抬头望向止息,见她冲自己咧嘴笑了笑,雪白的牙齿仿佛闪烁着寒光,刺得她浑身一颤,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止息道:“我数到三,若你还不走,我可就……一……” 还没数到二,阿梓已一阵风似的窜出马车外。 止息哼着小曲跳下马车,溜溜达达地走到沈谳营帐附近,原地徘徊了会儿,正犹豫着怎么跟他说这事儿,就见营帐的门帘一撩,沈谳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就望见了她,冲她招了招手。止息一溜烟地窜到他身边,道:“我刚到这儿你就出来了,如此巧合,可见是心有灵犀。” “这倒未必,”沈谳戳穿得毫不留情,“有人上报于我,说是阿梓离开了,来请示是否阻拦,我算了一下你走过来的时间,差不多就是现在。” 对于他的不配合,止息很有些不满,撇了撇嘴,道:“你怎么不问我她怎么走了?是没杀成还是下不了手?” 沈谳轻轻掐了把她的脸蛋,“你自有分寸。” 止息道:“我觉得她罪不至死,就网开一面了。”承宁虽疑心沈安的死是阿梓所为,但终究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沈谳的事虽少不了她从中作梗,但他也确实利用了她,只能说是自食其果,再者,阿梓从头到尾,确确实实,没有害过承宁自己,曾经的肝胆相照,也是真的,并不能因为最后的决裂而全然否决。她放她一马,从此两清,死生不见。 沈谳道:“这种小事,你决定就好。” 承宁公主薨逝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大江南北,南国人群情激奋,自发组成了复国军,开始与驻守的北朝将士对抗,叫他们吃了好大的苦头,这又是后话。 沈谳听闻了南国复国军的消息后哈哈一笑,乐颠颠地拿着战报跑到止息面前念给她听,念完道:“我现在倒要庆幸陛下不放心我,早早地召我回京,不然留在南国着急受罪的可就是我了。” 止息道:“是磨难也是机遇,你待在北都自然舒坦,若在南国前线,兵权在手,待彻底拿下南国后,自可将亲信安插其中,日后起事时,便是你的大本营。” 沈谳脸上笑意顿收,半晌,才慢慢地从背后抱住止息,把头埋进她颈窝,闷闷地道:“果然自古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自遇见了你,我越来越不愿去想这些,只想每天能和你开开心心地过,就很知足了。如今婚期将近,呵,更是一丝一毫多余的心思都分不出来,实不相瞒,我最近每日想的都是日后我们的孩儿该叫什么名字,你跟我说这些,我居然有几分惶恐。” 与之前一样,到了北都,大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沈谳就开始着手准备婚礼了。 止息道:“此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自然应当小心思虑,只是你得知道,无论你的选择如何,我都会陪着你。”顿了顿,“你想到的我们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沈谳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道:“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各自想了百来个。” “怪不得没心思想别的了。”止息瞪了他一眼,道:“我倒想了一个名字。” 沈谳问:“叫什么?” “不告诉你。”止息道:“等你见到他的时候,我才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她赶走了关键人物阿梓,生不生得出来沈安都是个问题,“若我们不会有孩子,怎么办?” “没有就没有,”沈谳很干脆地道:“我娶你又不是为了生孩子。” “你这么说我很开心。”止息闭上眼睛仰起脸,“赏你亲我一下。” 盯着浮光掠影术看得不亦乐乎的谢桑被酸得浑身抖了一下,抬手捂住一旁一块看得津津有味的阿合的眼睛,道:“小屁孩不能看亲亲。” 阿合挣扎着想把她的爪子扒拉下来,“我不小了!我都三百多岁了!” 谢桑冷嗤:“还说不是小屁孩,才三百多岁,这年纪在妖界连酱油缸都够不着!” 阿合不服气地说:“那薛尘呢?总共一千零二十岁,有一千年脑子都是不清楚的!只能算活二十岁,他比我小多了!” 谢桑道:“他活那二十年是人,人界的二十岁,别说亲亲,孩子都能生一堆了。”恰好此时浮光掠影术里两人腻歪完了,谢桑把手放了下来,两妖一齐扭头看着薛尘,异口同声地问:“是吧,薛尘?” “啊?”薛尘没注意她们方才在讲些什么,捂着双眼的手略微张开些指缝,确定浮光掠影术里没什么非礼勿视的场面后才把两只手都放下,问:“你们方才问什么?” 谢桑说:“我们是想问你,做人那二十年,有没有跟别人亲……” “哎呀!九尾姐姐要和沈谳成亲了!”话还没问完,阿合忽然大叫起来,谢桑立即将薛尘抛到脑后,凑上去看,“哪里哪里?” 薛尘静静地望了会儿谢桑的背影,忽然微微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只有我不更新的日子才会涨收藏,嗯。。←_← 第17章 狐梦(十六) 照例的程序,梳妆打扮坐轿过门拜天地入洞房,婚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别人,止息乐得自在,随手揭了红头盖丢在一旁,叼着个苹果啃得不亦乐乎,沈谳推门进来看到自家新娘子这副尊荣,不由得忍俊不禁,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红盖头,走到她身边,道:“怎么不等我回来掀盖头?” 止息叼着苹果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含糊不清地道:“干坐着等你多无趣啊,你若想玩玩,我可以陪你啊。”把嘴里啃了一半的苹果放到一旁,重新把红盖头蒙回头上,道:“来吧。” 沈谳哑然失笑,轻轻揭下红盖头,随手叠成四方形放到桌上,朝止息伸出手,眉眼弯弯,全然是一片温柔缱绻,他道:“止息,从此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止息抓着沈谳的手,纵身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我不会后悔,你也不准后悔!” 半晌,沈谳道:“好。” “不对呀,”止息忽然推开他一些,狐疑地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该说些别的?” 沈谳迷惑地皱起眉,“我该说些什么?” 止息反问:“你想说些什么?” 沈谳认真地道:“我喜欢你,止息,很喜欢你。” 嘴角浮起掩饰不住的笑意,止息踮起脚尖,奖励似的在沈谳脸侧亲了亲,道:“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别的?” 望着新娘子期待的眼神,沈谳眼珠子转了转,道:“我以后会对你一心一意,绝不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嗯,”止息道:“然后呢?” 这可叫沈谳犯了难,情话如同蜜糖,少许便会甜入心扉,多吃则会犯腻,他以前游戏花丛时从来只是偶尔拨撩便可手到擒来,如今遇上自家王妃,意图抱着蜜罐没命地吃,他却一下子拿不出来那么多存货,不知该如何交代,笑容僵在了脸上。 九尾狐自有七窍玲珑心,狐狸眼一扫便知这家伙肚里的花花肠子有几斤几两,冷不防一把将人推开,止息风情万种地白了沈谳一眼,嘀咕道:“怪不得没等我呢,原来早把自个儿说过的话抛到脑后了。” 沈谳一下子没听清,赔着笑从身后抱住止息,“夫人方才说什么呢?为夫愚钝,若犯了什么错,还请夫人明示。” 止息拍开他揽过来的胳膊,顾自跳上了床,懒洋洋地躺下,道:“想不到就继续想,什么时候想到了才有觉睡。” 沈谳原本因酒意而微醺的脸瞬间煞白,几乎是惊慌失措地道:“夫人,这……” 止息没理他,伸出食指朝空中某处一点,招了招手,然后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浮光掠影术外正看得兴起的两妖:“……” 阿合紧张地问:“九尾姐姐这是发现我们了吗?” 谢桑道:“这不叫发现,她进去之前就知道我们能实时观看。” 薛尘在他们抱在一起的那会儿就已早早捂住了眼睛,小声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谢桑凑到他耳边道:“小傻子,没什么非礼不能看的画面,你把手放下吧。” 薛尘闻言小心翼翼地把手拿开,刚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沈谳跳上了床,然后一把扯下了床帐,白净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忙又把手捂上,闷闷地道:“掌柜的骗人……” 引人遐想的画面凭空消失,谢桑随手收回了浮光掠影术,笑道:“你忘了,我就喜欢骗你们这些小傻子玩。” 止息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沈谳,道:“怎么,你想到了?” 沈谳微喘着气,说:“尚未。” 止息说:“那你还敢来?” 沈谳低头堵住了止息的嘴,半晌,才低声道:“我此时虽想不到,但仍有余下半生的时间可以来思考。” 止息哑声道:“那你最好在临死前把答案告诉我,不然……” 沈谳道:“不然?” 止息说:“不然你就算是死了,我也要追到黄泉,追到奈何桥边,问你要一个回答。”说完,她把手伸出帐外,一弹指,龙凤烛骤然熄灭。 如同前世一样,摄政王夫妇是一对恩恩爱爱你侬我侬的夫妻典范,数年不变,只是没有孩子这一点,也同前世一样。但止息毕竟不是承宁,她才不会由着那些长舌妇在背后嘀嘀咕咕,自家夫君权势大,她就狐假虎威地借了这滔天权势,将那几个背后嚼舌根的人好好收拾了一番,从此再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其实她作为一只道行高深的狐狸精,又不过身处幻境之中,真要和沈谳生孩子也并不难,只是不能保证此生的沈安能否平安长大,丧子的锥心之痛,她即便只是用浮光掠影术旁观了一场,都痛苦得难以承受,不知道当时的承宁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况且前世的沈谳,正是目睹了承宁生孩子的惨状,才彻底下了决心要放弃争夺皇位,止息是修道的狐狸,当然不在意皇权富贵,但难得沉沦一场,她希望能与他白首到老,即便只是在幻境里。 这一世,沈谳仍旧在筹谋着夺取皇位,他已走到了这里,身后的来路化成万丈深渊,若不能更前进一步,就是粉身碎骨。止息从不过问他的事,她是外来客,不好插手,也并不在意最终结果,功成,她陪他君临天下,事败,她与他共赴黄泉,左右都是圆满的一生,没什么好后悔的。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继续,沈谳越来越繁忙,有时甚至一连数日见不到人影,止息从不问他去了哪儿,安安分分待在王府里插花养鱼,研究吃鸡的一百种方法。听说外头越来越乱,她也不关心,王府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直到一只手将其搅乱。 在沈谳再一次消失不见的第十八天,皇宫派了人来,说是太后思念王妃,邀王妃进宫一叙。 这个太后,不管是止息还是承宁都没见过活人,但止息对她倒是有点印象,因她的外甥女某某夫人,是嚼她生不出孩子的舌根嚼得最厉害的那个,有一次狭路相逢,止息屏退众人,拎着那个某某夫人的耳朵狠狠抽了她一顿,从此那个夫人听了她的名字就腿软。太后听闻了此事,勃然大怒,特意写了书信遣人送来,还当场念了一遍,估摸着全是骂人的话,但这些世家贵族,骂人也惦记着身份,通篇用词都是文绉绉的,如白水一般流过了止息的耳朵,不留一点痕迹,随即蒸发在空气中。等来人念完,止息抓着一爪子的瓜子,问:“念完了?” 来人道:“回禀王妃,念完了。” 止息说:“哦,那滚吧。” 听说太后当天急召了御医问诊,估摸着这辈子都不怎么想听见她的名字的,更勿论“思念”二字。 虽然止息很想一爪子将那前来接人的宦官拍去南海,但顾念着现在是非常时刻,还是慢吞吞地起了身,说:“遵旨。”扭头吩咐道:“若王爷归来问起,你们便说,我去去就回。” 一顶软轿载着她摇摇晃晃地朝宫里走去,颠得止息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正激烈地打着架,轿子忽然停下了,抬轿的小太监在外头细声细气地说:“启禀王妃,已至长安殿外,还请王妃下轿。” 止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皱起眉,心想:“长安殿?长安殿不是皇帝住的地儿么?”大喇喇地掀开轿帘跳下轿子,抬头一看,巍峨的宫殿上悬一块牌匾,确是长安殿。 小太监恭敬行礼道:“王妃请进。” 止息道:“今日究竟是谁想要见我?” 小太监笑道:“王妃一见便知。” 作为一只法力高强的九尾狐,止息胆能包天,并不真在意究竟是谁想害她,反正谁都害不着,轻飘飘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抬脚朝长安殿里走去,跨过重重台阶,老远见着里面立着一道人影,心不甘情不愿地行礼,“摄政王妃南止息,参见皇上。” 从大殿里头急匆匆跑出一个太监,道:“宣摄政王妃觐见。” 止息跨过长安殿的门槛,前脚刚落到地上,便听见一个年轻的男声道:“止息,这名字真好听,是你的真名吗?”胳膊上骤然暴起了一堆鸡皮疙瘩,止息忍受着心中的不适,捏着嗓子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上,自然是臣妾的真名。” 皇帝道:“朕一贯只知道你的封号是承宁,却从不晓得你名字叫做止息,承宁止息,两个名字都取得甚好。” 止息脑子里“嗡”的一声,道:“皇上,臣妾是南国肃亲王之女清河郡主,承宁公主她……在多年前就已薨逝了。”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声,却并没有急着揭穿她,而是说:“起来吧,地上凉。”待她起身后,上前几步,静静凝视着她的脸,片刻,道:“你不记得了,朕却记得很清楚,承宁,当年你皇爷爷趁我北朝夺位之乱时借机攻占我淮南十八城,我北朝派出使臣前去讨要,当时,朕便在那使臣的队伍里。那时候朕还很小,你也很小,但是相貌与现在一模一样。” 止息淡淡地道:“哪有人长大了还和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的?臣妾与承宁皇姐相貌有几分相似,皇上怕是记错了。” 皇帝没有理她这句话,顾自道:“沈谳以为他的摄政王府是铁桶一只,实在太过狂妄自大,你是承宁公主此事,朕早在当年你尚未进北都之前便知道了,还有很多事,”顿了顿,说:“他以为朕知道的,他以为朕不知道的,朕都知道。” 止息心乱如麻,面上却依旧风平浪静,淡淡地道:“臣妾不明白皇上在说些什么。” 皇帝微微一笑,道:“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朕今日召你前来,只为与你说一句话。既然是朕的东西,朕就一定要抓在手心。” 第18章 狐梦(十七) 止息抬起头,终于认认真真地看清了皇帝的模样,与沈谳确有几分相似,一看就是亲戚,但相似的面容落在同样的眼睛里,却是天差地别,止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冷冷地笑道:“只怕皇上想要的东西太多,两只手抓不下。” “大胆!竟敢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侍立在侧的大太监厉声喝道。 皇帝抬了抬手,止住了那太监的尖叫,道:“王妃想必是太过思念摄政王以至于心神不定,也罢,朕便了却你一桩心愿。”凑到止息面前,低声道:“等朕抓到了他,会让你见上最后一面。” 止息梗着脖子冷眼看他,“那臣妾先谢过皇上让我们夫妻相聚了。” 皇上道:“把王妃带下去,好生照顾。” 凡人皇族同室操戈的故事,止息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了不少,眼下此等情形莫约是沈谳和皇帝要进行最后一战,皇帝将她软禁在宫中,等关键时刻吊在阵前威胁沈谳,沈谳痛苦纠结一阵后,或挥泪斩情丝或为美人舍江山,不管结果如何,流传到后世,她就是那红颜祸水、乱世妖孽,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止息没打算让自己成为沈谳的负担。 略施小术,光芒一闪间,止息就已从守卫森严的内功瞬间转移到了摄政王府的墙外,身子轻飘飘一跃,翻入墙内,止息拍了拍手,正要朝自己房间走去,忽然窜出来两个侍卫,明晃晃的长刀对着她,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摄政王府?!” 止息道:“我回个家罢了,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 两个侍卫定睛一看,认出了止息,连忙收刀行礼,“见过王妃。” 止息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行了,去别地儿巡视吧。” 其中一个侍卫道:“王妃,您可回来了,王爷今天回到王府听说您被接进宫去了,险些……”另一个连忙撞了他一下,暗骂:“在王妃面前说些什么呢?!”冲止息恭敬地笑了笑,“启禀王妃,王爷自回府后就一直在等着您,您赶紧去见见他吧。” 止息眼睛一亮,“他回来了?现在在哪儿?” 侍卫道:“回禀王妃,王爷正在您院中等您。”话音未落,原先还站在他面前的王妃忽然不见了人影,侍卫诧异地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方才见到的是错觉。 止息冲回自己院中,粗暴地一脚踹开房门,“沈谳!” 沈谳正坐在桌旁烛火下,手里拿着一卷书,见到止息,愣了一愣,竟没说话。 止息鼓起腮帮子,走到他面前,气哼哼地说:“我被捉进宫去,你倒是看书看得很淡定。”正要一爪子夺过沈谳手里的书,却发现他把书拿倒了,止息像是捉住了沈谳天大的辫子,嚷嚷道:“堂堂摄政王挑灯夜读真是好令人崇敬,倒看书这番功夫也非常人所能及……”她话还没说完,沈谳忽然站起身,一把将把按进自己怀里,力气之大,几乎教止息呼吸都窒了一窒。半晌,止息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背,说:“别担心,我说我去去就回,这不就回来了吗?” 沈谳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松开了些,下巴搁在止息头顶,低声道:“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状似平静,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却出卖了他,止息靠在他胸口,道:“没有,他只对我说了一些话。” 沈谳问:“什么话?” 止息道:“他知道我是承宁,从很久以前就知道。” “这就是可怕之处,”沈谳的声音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身边有他的内应,可我却不知道是谁。”止息刚想安慰他,说还有总有一天能把内贼挖出来,沈谳却道:“我可能要失手了,止息。” 止息的爪子一下紧紧抓住了沈谳的背,半晌才松开,道:“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沈谳摇摇头,“自古成王败寇,我既然走上这条路,就知道最坏的下场是什么。只是你,止息,你该怎么办呢?” 止息平静地说:“什么怎么办?我早就说过,无论你的选择如何,我都会陪着你。同生共死,你当我是说说而已?” 沈谳苦笑着摇摇头,说:“不要闹。” “我没有闹……”话音未落,沈谳忽然伸手,在止息脖子上轻轻一捏。凡人这些寻常伎俩对于她这种千年老妖自然是起不到丝毫作用的,但承宁公主确确实实是个凡人,不能例外,于是止息很配合地眼一闭,倒在沈谳的肩膀上。 沈谳抱起她,走了很久的路,不知来到了何处,把她轻轻放到了软垫上,有些干燥的嘴唇在她额头印了印,哑声道:“止息,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一日三餐要按时吃,不要贪凉穿得少,记得及时添衣,晚上别蹬被子了,我不能再帮你盖了……”止息听得眼眶一热,几乎就要忍不住跳起来抱住他,却听他道:“我只要你与我同生,不需要你和我共死。夫人,我此生即便是死,也是要在奈何桥前等到你一起走为止的。” 止息原打算死乞白赖地黏在他身边绝对不放手,闻言,却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摇晃的马车把自己送往不知名的远方。到了地方一睁眼,果然还是前世的院子,她推门进去,一抬头,眼睛落在那根结束了承宁性命的房梁上,不动了。 兜兜转转,到底来到终点。 止息冷笑一声,凌空跃起,抬脚将那根房梁踹了个粉碎。巨大的动静引来了沈谳派在她身边的几个侍女守卫,匆忙赶到,几个人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看看冷若冰霜的王妃,面面相觑。止息看了看他们,问:“王爷有消息了吗?” 这还是自止息与沈谳分别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几人反应不及,愣了一愣,其中一个侍女才道:“回禀王妃,王爷事务正忙,尚未……” “他既然不来,我就去找他,你们留在这儿看着院子吧,我走了。”止息说着,抬脚就走,几个守卫侍女连忙上前阻拦,王妃却像一缕烟雾一样,从他们指尖飘走了。 几人都僵在原地,半晌,才有一个人不可置信地道:“王妃……消失了?” 凡尘间要翻山越岭历经艰险才能看到的风景见到的人,对于身处幻境的大妖怪来说,不过是眼眸开阖的瞬间。 止息再度回到摄政王府门前,昔日的高门贵胄,如今却冷清寂寥,几道封条贴在朱红的大门上,落在止息眼里,看上去异常刺目。她随手拉住一个过路人,问:“这位大爷,这摄政王府怎么被查封了?” 老头儿像是触到了滚烫的火炭,脸色骤变,连连摆手就要离开,止息握紧了他的手腕,道:“大爷,我刚从乡下来什么都不知道,您就行行好跟我说说吧。” 老头儿被力大如牛的女人捏得手腕生疼,呲牙咧嘴地道:“哎呦喂,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成吗?女侠行行好,放过老朽这把老骨头吧。”待止息松了手,他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摄政王……呸,逆贼沈谳举兵谋反,被皇上拿下抄家了,现在京城里正大肆清洗其党羽,宁可错杀不错放,现在谁都不敢提到这件事,姑娘,你还是少问点吧。”他匆忙说完就要拔腿离开,胳膊一紧,又被那女人拽了回来。 止息平静地微笑着问:“还有一事请问大爷,沈谳他……现在怎么样了?” “嗨呀,犯下这等滔天大罪还能怎么样?”老头儿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自然是这样了。”话音刚落,便瞧见眼前这女人脸色瞬间煞白,老头儿暗道不妙,连忙逃跑了。 止息没有再追,脑子里嗡鸣不断,她漫步目的地朝前走了两步,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半晌,她忽然苦笑了起来,自以为洒脱地重走一边前世的人生,明命早已知晓结局如何,到最后却还是难以承受,修炼了这么多年,还是跟前世那个柔弱的小公主一样,一点长进也没有。 抬手按住额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把堵在心口的郁气吐出体外,然而气叹到一半,止息却忽然怔住了,然后把手拿到眼前,动了动小拇指,一根凡人看不见的红线渐渐显现出来。 谢桑在她手上绑了一根红线,为的是在她沉沦时能及时把她拽回来。她在沈谳手上也缠了一根红线,为的是能知晓他的所在,若沈谳死了,红线就会断开,而现在,红线分明牢牢地缠在自己手上。止息沉寂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她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额头,喃喃道:“真是关心则乱,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她其实不太会用这类法术,也不知道灵光不灵光,因此一直没给沈谳用上。直到一次与沈谳中秋赏月,两人喝了点酒,兴致都很高,闹腾了半天,止息手一挥说要给沈谳一个奖励,沈谳于是闭上眼睛等着她来亲自己,等了半天没动静,睁开眼一看,止息不知从哪里扯出了一根红线,拽着他的手死乞白赖的缠上,缠得死紧,沈谳把手塞到桌子底下,正想悄咪咪地扯下来,一摸,那红线却诡异地从自己手上消失了。止息抱着他脑袋狠狠地“吧唧”一下,醉醺醺地说:“绑了这个,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回忆戛然而止,止息轻飘飘地落回地上。抬头一看,是座黄墙黑瓦的院子,明里暗里站了不知多少侍卫,堪称守卫森严,院门匾额上书三个字——“定安寺”。 红线指引的沈谳所在的方向,正是此处。 第19章 狐梦(十八) 止息眼皮子猛跳了跳,心中闪过一丝不妙,隐去身形,大摇大摆地走入定安寺中。这座寺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四四方方像个口,寺中不见一个光头僧人,倒是处处站满了腰间佩刀的侍卫,不像寺庙,倒像牢狱。止息的半吊子法术走到这一步便再无动静,只好自己一间间房扒拉着窗户看过去,谁知几乎将这座假庙翻了个遍都不见沈谳的人影,止息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该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正犹疑着,远处传来钟声,止息狐狸耳朵一颤,回头朝钟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这个地方实在隐蔽,造在寺庙的后头,中间只有一条极为狭窄的小巷相连,巷子的尽头栽满了银杏树,地上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院子一侧架了口大钟,而沈谳正站在钟旁。 一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抱着胳膊站在他身边,嘲讽地道:“定安大师,这儿方圆十里都是您的地方,没有旁人,您准时敲钟,又是想敲给谁听呢?” 沈谳穿着灰色的僧衣,一颗脑袋被剔得光溜溜,好像真是个和尚一样,止息见了,忍不住想发笑,然而嘴角刚一弯起,眼中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沈谳道:“皇上并没有不准我敲钟吧?” 侍卫道:“皇上仁慈,只望大师也要看清事实,不要得寸进尺。” 沈谳道:“有我父皇留下的遗诏,他不想仁慈,也不得不仁慈了。” 止息忽然怔住,沈谳口中父皇的遗诏,她似乎曾在沈谳的密室中见过。沈谳什么都随她乱翻,惟独这个连忙拿走收好了,她当时还嘀咕说他小气,沈谳却笑着说:“若哪天事败,凭着这个,我或许还能活着见你。” 那封遗诏,是皇帝的爷爷,沈谳他老爹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礼物,一封免死诏书。 止息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与其死聚,沈谳更愿意在人世与承宁重逢,所以他选择苟活于世,也许一生都被软禁在这定安寺中,只为有朝一日,能再见承宁一眼,但他苦守数十年,也未曾想到,承宁竟先他一步踏过了奈何桥。 躲不过,挣不脱,所谓宿命,大概正是如此。 止息竭尽全力地大喊:“沈谳!” 沈谳回过头来。 飘落的银杏叶停在半空中,惊疑的侍卫长刀堪堪抽出一半,连拂过院落的秋风都凝滞。时间骤然停止,停在沈谳的回眸一眼。 止息正要朝他奔去,手脚却突然不听使唤,整个人凌空飞起,缓缓朝半空中飞去。另一只手上绕着的红线骤然显形,其中一端延伸向天空,长得看不见尽头。泪水汹涌而出,将止息的视野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沈谳越来越远。 而在模糊不清的世界中,沈谳依旧定定地望着她,嘴唇似乎动了动,虽然看不清也听不见,但止息却还是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沈谳叫了她的名字。 他说:“止息。” 止息从一团光晕中飞出,跌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旁的谢桑一边将红线一圈圈绕回自己手上,一边道:“当初是谁说的啊,‘从来只有我迷别人心窍的份,谁能迷倒我’,九尾啊九尾,这才多久的功夫,你就沉沦情海不能自拔了?”见止息失了魂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谢桑走过去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沉痛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回不来?” 止息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勾魂夺魄的九尾狐仿佛被另一只更加勾魂夺魄的妖物吸去了全部的精血,“要是回不来就好了。” 阿合在一旁唉声叹气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薛尘也跟着叹了口气。 谢桑恶狠狠地回头一眼瞪去,“生什么死什么?这世上哪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都少看点穷酸文人写的糟心玩意儿。”在饕餮凶恶的眼神中,阿合瑟瑟发抖地咽回了嘴边一句“明明掌柜的你看得最多了”。谢桑接着对止息说:“你要是没回来,沈谳才真是死不瞑目。那不过是段由回忆构成的世界,里面的沈谳是真的,也是假的,但比珍珠还真的那个沈谳,说不定还在奈何桥边等你呢。” 她的一句话犹如一注鸡血,嗤嗤地打进了止息的血脉,谢桑仿佛看见她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嗖地竖起,原地复活,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外头疾驰而去。 谢桑看着她带起一路尘土的背影,摇头啧啧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边叹息一边拿起了搁在桌上的茶。 薛尘问:“掌柜的,你不追上去吗?” 谢桑一挑眉,“人家是去地府寻夫的,我凑上去做什么?给他们鼓掌叫好再扔几块铜板当打赏?既是看客就安安分分地看戏,别瞎掺和。” “可是……”薛尘踌躇片刻,道:“九尾姑娘还没支付酬劳呢。” “噗!”一口茶水从谢桑嘴里喷出,她气急败坏地抹掉嘴边的茶叶,跳着脚追了出去,“九尾狐!你给我站住!” 阿合默默抹了把脸,“我去洗把脸。” 静静地目送阿合的身影离去后,薛尘略一抬手,房门应声而关,他单手掐了个诀,白光一闪,整个人凭空消失在房间内。 地府。 守在黄泉路口的牛头马面腰间串着的铃铛忽然大响,牛头一把按住铃铛,“铃铛怎么响了?” 马面道:“上一次这么响,好像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坏了,”牛头急道:“摄魂铃响,不是有大神过境,就是有大妖驾到……” 它话音未落,一阵妖风袭卷而来,止息落地,一甩大袖,冷冷地道:“让开。” 马面眯起铜铃般大的眼睛将止息上下打量了遍,“九尾狐?你到阴曹地府来作甚?” 止息不耐烦地道:“我要找一个人。” “人?”牛头道:“这里没有人,这里只有鬼。” “有人就找人,没人就找鬼!”止息厉喝:“总之今天这黄泉路我一定要走,你们让是不让?!” “好大的口气!”马面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牛头冷笑道:“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当这里是你青丘不成?” “敬酒不吃吃罚酒,”止息手成爪状,指甲暴涨三寸,掌心涌起一团狐火,“既然不肯让,我就从你们的身上踏过去!” 牛头马面见状亦不甘落于下风,双手中光芒一闪,分别亮出了自己武器,眼看争斗一触即发,一个声音悠悠地传来:“哎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几位何苦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呢?一会儿万一有过路亡魂,吓着人家怎么办?不如咱们几个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想想今天晚上吃什么比较好?” 刚刚才停歇的摄魂铃又骤然响起。 止息侧过头,道:“谢桑,你倒来得快。”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牛头马面的哪截脊椎骨,浑身如筛糠一般抖起来。 谢桑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手一个揽了牛头马面的肩膀,亲热地道:“两位,好久不见了,还在地府高就啊?” “你……你你你……你……”牛头舌头仿佛打了结,半天才绕开,“你还敢出现?” 谢桑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出现的,这不是没办法么,谁让我答应了这位顾客要帮她了解心愿,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种热心肠的饕餮总不会把人家扔在半路上的,更何况,我钱都还没收呢。”说到这里,谢桑幽怨地向止息送去一个眼神。 止息撇了她一眼,道:“等我与沈谳重逢后,会抽空给你送过去的。” “呐,听见没,”谢桑轻轻给了牛头马面各一脚,“人家小夫妻分别多时,只不过想见一面罢了,是什么难事吗?当然不是。说,有没有不肯过奈何桥的魂?” 马面害怕得闭上眼睛嚷嚷道:“有……其实是有一个的……” 牛头紧跟着也缴械投降了,“他生前好像还是个皇家子弟,又半生修佛,身负龙气与佛缘,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过奈何桥,说要等他夫人,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马面道:“也真是个痴心人,算起来足等了有一千年了……” 他话音未落,止息已朝奈何桥飞奔而去。 谢桑回头看了她一眼,拍了拍牛头马面犹自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别怕,我现在已经是个文明饕餮了,不会再随便打牛揍马了。乖,把眼睛闭起来。” 马面惊恐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谢桑咧嘴一笑,“我来过地府的事不能让别的鬼知道,为了我好,也为了你们好,咱们就把刚才发生的事,都忘了吧,嗯?” 止息在奈何桥前停下。 那里立着一道幽魂,身躯惨白黯淡,远远望去,像是一缕一拂即逝的白烟,他脚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向忘川河两头绵延开去。落在止息眼里,却化作金黄灿烂的银杏叶,洋洋洒洒地落在眉间心上。 飞向天空的红线缠回手上,半空的银杏叶落到地面,秋风扬起发梢又吹向远方。腥风血雨里的阴曹地府化作钟声杳杳的寺院,她朝前走了一步,唤道:“沈谳。” 他回过头来,眉眼依旧是当年打开宫殿大门、一袭玄黑披风随风乱舞的桀骜青年,望着她,轻轻一笑,千年的时光都仿佛化作齑粉寸寸粉碎,烟雾一般地消散了,他从殿门外跨进来,一眼望见了怕得瑟瑟发抖却仍把别人挡在身后的小姑娘。 他道:“止息。” 被谢桑洗去一段记忆的牛头马面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认认真真地守在黄泉路前,突然,别在腰间的摄魂铃叮叮当当地晃了起来。 牛头说:“这铃铛怎么又响了?” 马面看着它,狐疑地问:“你为什么要说‘又’呢?” 牛头:“……” 躲在忘川河边一丛曼珠沙华里的谢桑望着那头感慨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媒婆这行当倒是越做越好了,回去以后可以考虑考虑改行。” “掌柜的,你要是改行当媒婆了,我可怎么办呀?”薛尘幽幽地说。 谢桑吓得差点一蹦三尺高,勉力压住,朝止息他们那边瞅了一眼确定自己没被发现后,恶狠狠地瞪了眼薛尘,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过来了?” 薛尘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地府。” “不是,”谢桑思考了一下措辞,道:“我是说,你是怎么进到这地府来的?没遇见牛头马面吗?” 薛尘点点头,说:“遇见了,可它们就呆呆地站在那边,好像没看见我一样,也没理我。” “啊?”谢桑忍不住皱眉啃起了手指,“难道我技术退步,清洗记忆把人给洗傻了?” “掌柜的,”薛尘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想转行当媒婆吧?阿合还能卖卖蜡烛,我就……” “你就冒充是高中状元的小白脸,往大街上一戳,保管提亲的人踏破门槛,等你掌柜的我大赚一笔,就给你记头一等功。”谢桑没好气地说。 薛尘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行啊掌柜的,这是骗婚,此等欺瞒诈骗之事,我们万万不能……” “好啦!”谢桑跳起来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又朝奈何桥前相依相偎的那对人影看了一眼,道:“看来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咱们回去等着狐狸把钱送上门来就行。走了,小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狐梦卷到此结束,这卷的灵感来自《牡丹亭》的题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写一个令人困惑,却又不失深情的故事。 以及本章有一条看似是BUG实则为重要线索的话,大家发现了吗 鲛泪 第20章 鲛泪(一) 谢桑突然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正值清明时节,杭州细雨霏霏,阿合与薛尘正在庭前屋檐下挑拣昨天摘来的艾草,阿合闻言抬头睨了眼谢桑,拖着嗓子道:“掌柜的,你已经觉得不对很多天了,究竟是什么不对啊?” “九尾那件事,我总感觉自己遗漏了些什么很重要的线索,但是我记不起来了。”谢桑望向埋头干活的薛尘,“薛尘,你也一块跟着去了地府,有没有见到听到过些什么?” 薛尘迷茫地摇摇头,说:“掌柜的,我刚到那儿没多久你就让我回来了,什么都没看到。” 谢桑皱着眉摸了摸下巴,“这就奇怪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哪有什么奇怪的?”阿合抓起一把艾草在谢桑鼻子前甩了甩,“掌柜的是见九尾姐姐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被感动昏了脑袋,神志不清了吧。来,闻闻这个,醒醒神。” “去去去!”谢桑一爪拍开阿合,“这有什么可感动的,他们眼下一个是头狐狸,另一个是只鬼,谈什么终成眷属,还有老长一段路可走呢。” “啊?”阿合担忧地说:“九尾姐姐和她相公分开这么久,吃了那么多苦,还是不能安安稳稳在一起吗?” 谢桑幽幽地道:“这得看他们自己,若是他们自己执意相守,没什么能真正将他们分开。九尾是头明白狐狸,沈谳也是只聪明鬼,他们自有分寸,用不着你这截法力低微的蜡烛替他们担心。” 阿合冲谢桑的背影做个了鬼脸,谁知舌头才吐到一半,谢桑忽然转过了身,正好对上阿合的鬼脸,眼睛一瞪,一筷子敲上了阿合的脑袋。阿合夸张地惨叫着往后倒,却被一只手抵住了,她俩在打闹的时候,薛尘却在认认真真地干活,终于将一筐艾草挑好了,一手抱着箩筐起身,另一手抵着阿合的脑袋,看着谢桑,问:“掌柜的,我去做青团了,你要吃什么馅的?” 谢桑道:“蛋黄麻薯红豆馅的。” 薛尘道:“好。” 阿合急忙跟着道:“我要咸菜笋丝肉丁馅的!” 薛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合“嗷”地哭倒在谢桑身上打小报告:“掌柜的,薛尘偏心得不能看!” 近日阴雨连绵,谢桑的心情倒是难得的不错,揉揉阿合的脑袋,善心大发,道:“咸菜笋丝肉丁馅是吧,掌柜的我今日亲自下厨做给你尝尝,不要钱。” 阿合呆呆地抬头看着谢桑,“掌柜的,不要钱,是不是要命啊?” 谢桑微笑着磨了下獠牙。 一声惨叫划破天际,薛尘惊疑地回过头,厨房的门却被一脚踹开了,谢桑一边卷着袖子,一边大步跨进来,道:“来吧,我和你一起做青团。” 看她气势汹汹,大有把青团捏成青石板的架势,薛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那个……掌柜的,你会做青团吗?” 谢桑没好气地说:“我平时虽然不太干活,但并不代表我不会干活呀!别一个个都把我当饭桶看。莫说是青团,就是蓝团绿团我都不在话下!” 薛尘暗自想象了一下蓝团绿团的样子,感觉胃口一阵阵地往后倒,生怕谢桑一怒之下当真丧心病狂地打算创造出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连忙分了一半面团给谢桑,谢桑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接过面团,有模有样地揉了起来,薛尘看了一会儿,讶异地道:“掌柜的,你还真的会做啊。” 谢桑说:“我早两千年前就会了,由我的爪捏出的青团怕是比阿合的岁数还要多。” 厨房外的阿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薛尘笑盈盈地说:“两千年前就会了,掌柜的,这青团该不会是你创的吧?” “不是,”谢桑淡淡地说:“是一个人教我的,但是我不想提他。” 薛尘立即将后边吐到嘴边那句“是谁啊”咽回肚子里,点点头,默默起揉着青团。 谢桑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着薛尘,道:“你最近看起来心神不宁的。” 薛尘怔了怔,垂下头,额前散发落下,遮住了他的面容,教谢桑看不真切他的神情,过了片刻,他才说:“……有吗?” 谢桑说:“有啊,你现在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小青梅竹马的翠花妹妹,被嫁给了对面的麻脸小哥儿,还是奉子成婚那种——一脸的憋屈样,看起来比戏文里跑龙套的还惨,龙套至少不会受太多折磨。” 薛尘被她的比喻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有些尴尬地笑了,说:“我不想说出来让你烦心,反正事情也解决不了。” 谢桑道:“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怎么就知道我解决不了?实在不行,还可以一忘了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尘沉默许久,哑声道:“清明节,我想去祭拜一个人。” 谢桑问:“谁?” 薛尘皱起眉摇摇头,“我记不起他是谁,但是想去见一见他。” 谢桑难得温声安慰道:“不管是谁,只要是人,就逃不脱必死的下场,这么多年过去了,除非他修仙得道,否则早已人死灯灭,重入轮回,坟墓在不在都还难说,即便在,也只是一个土堆、几块石头罢了,没什么好看的。” 薛尘低下头,闷闷地说:“掌柜的,你说的这些我也懂,但我不知为何,这些天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地回荡的就是这个念头,就是想去见他。” 谢桑狐疑地眯起眼睛,凑到他身边,低声问:“能如此牵肠挂肚,都记不清了还念念不忘的,莫非是你前世的小情人?” 耳根刷地泛起了红,薛尘慌忙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轻笑一声,谢桑挪远了些,揉着青团道:“随口一问罢了,看把你紧张的。那你倒是说说,你想去见的那个人在哪儿?反正酒馆最近也没什么生意,正好出去逛一逛,杭州这雨下得我心烦。” 薛尘说:“那个地方,好像叫离耳。” “啪嗒”一声,谢桑手里捏着的青团掉到了地上,她却好像无知无觉,手仍旧保持着捏着青团的样子,困惑地微笑着,问:“你再说一遍,是哪里?我怎么没听清?” 薛尘说:“掌柜的,青团掉地上了……” 谢桑的声音骤然狠厉,“说!是哪里?!” 薛尘下意识地道:“离……离耳。” 静默许久,谢桑忽然冷笑一声,“天下有四海九州这么广袤,你想去哪里不好,偏偏要去离耳?”缓缓抬手,搭在薛尘的脖颈上,将他的脑袋压向自己,谢桑低声说:“我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薛尘低头看着谢桑的脸,眼眸闪烁,道:“掌……谢姑娘,我……” “你认识谢清徽吗?”谢桑忽然问。 薛尘摇摇头。 谢桑冷声道:“你最好是真的不认识。”松开薛尘的脖子,甩门而去。巨大的响动吓得坐在厨房门前等青团吃的阿合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转身看见一脸不善的谢桑,连忙追上去问:“掌柜的,怎么了?薛尘那小子惹你生气了?”谢桑仿佛脚踩神风,“嗖”地没了人影,阿合眼瞧着是跟不上了,跑回来问薛尘,“掌柜的这是怎么了?脑袋撞青团上了?” 脖颈被谢桑触摸过的那一块皮肤像是被点着了火,薛尘抬手摸上去,一片火热,连带着他的头脑都烧得晕晕乎乎,半晌才反应过来阿合的问题,迷茫地抬起头,看着阿合,说:“我可能……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掌柜的生气了。” 阿合问:“你说了什么?” 薛尘犹豫着道:“我说我想去祭拜一个人,他在离耳。” “离耳?!”阿合尖叫起来。 薛尘惊慌地看着阿合,“那个地方去不得吗?” “不知道。”阿合耸耸肩,“但是能让掌柜的这么厌恶的地方,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薛尘点点头,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既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去便不去了。” 离耳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谢桑年少时在那块地上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为充沛南海水量尽了老大的一份力气。此后近百年里亦是时常在离耳流连徘徊,那疯疯癫癫、为爱痴狂的模样让谢桑现在想起来都恨不得红烧了当时的自己。 离耳是谢清徽的葬身之地。 谢桑那时已是修炼有成的饕餮,寿数漫长,谢清徽虽然也是修道之人,但一日不能羽化登仙,就终有陨落之时。他们相守五百年,一日,谢清徽对谢桑说,他们走遍了三海九州,只剩下南海还没有去过,谢桑于是陪着谢清徽来到了在南海边上的离耳,在这里,谢清徽溘然长逝,谢桑亲手葬了他,从此开始了另外五百年的寻夫之旅。 再后来的事,不提也罢。 谢桑两腿一蹬,瘫在了自个儿床上。若说世上自己最熟悉的地方,除了饕餮窝,那就是离耳,在谢清徽死后,找到清徽神君前,她捧着自己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不知道在谢清徽墓前哭过多少次,眼泪水都快把离耳的地面给泡发了。也可能是那会儿哭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后来不管发生再怎么糟糕的事,她连一滴眼泪水都流不出来。 两千多年间所发生的,或欢愉或痛苦的事,统统飞速地在脑海中掠过,幻化成一片残影,画面最终定格在前不久的雨夜,她站在渔船的船头,望着西湖岸边那道幽白的鬼影,唤道:“谢清徽。” 谢桑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头顶素白的蚊帐,她喃喃地道:“薛尘,你究竟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给大家蛋黄麻薯红豆青团和咸菜笋丝肉丁青团~ 前者桃娘上好像有的卖,后者我只吃到过我家里人自己做的。 宝贝儿们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21章 鲛泪(二) 今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谢桑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披着外氅趿着鞋子,一边朝外走一边打着连天的哈欠,推开门,正好看到一个人低着头站在庭院内,谢桑往门框上一靠,抱着胳膊,说:“薛尘,你站在那儿干嘛呢?” 薛尘慌忙抬起头来,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藏到身后,对上谢桑的视线又连忙把头低下,道:“掌柜的怎么这么早起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你就在那儿傻站着能吵到我什么?”谢桑拢了拢衣服,走到薛尘跟前,把手一摊,说:“把东西给我。” 薛尘鼓起一边腮帮子,磨磨蹭蹭了很久,才从身后掏出一个食盒。谢桑嫌他磨叽,一把夺过,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几个圆滚滚的青团,谢桑立时怔住了。薛尘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你还吃吗?” 谢桑静默片刻,道:“吃啊,为什么不吃?”拈起一个放到嘴边一口咬下大半,嚼了几下,望着青团内里满满的馅料,赞赏地道:“薛尘你手艺还真不错,以后咱们酒馆首席大厨的位子就是你的了。杭州有种月饼,是榨菜鲜肉馅的,你吃过没?”薛尘从未听说更别说尝过这种馅料听起来就很诡异的月饼,摇摇头。谢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下次掌柜的我带你去尝尝。”薛尘正惊疑着掌柜的何时变得这么大方,竟有心思带他去吃小吃,下一瞬便听谢桑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你多吃几个,等尝出头道来了,咱们买了食材回家自己做。” 果然如此。薛尘无奈地笑笑,试探着问:“掌柜的,你不生我气了?” 谢桑吃完一个青团,拍了拍手,把食盒从薛尘手中接过,仔仔细细地盖上盖子,道:“小尘这么孝敬我,我若是再生气,岂不显得倚老卖老?玩儿去吧。”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手却被一把抓住,谢桑的目光从薛尘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一扫而过,望着他波光粼粼的眼眸,说:“怎么了?” “我……”薛尘一愣,慌忙松开谢桑的手,小白脸像是被火星子燎着了似的烧起来,他低下头,轻声道:“掌柜的,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谢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关于离耳的事?” 薛尘点点头,说:“我想知道掌柜的为什么对离耳这个地方反应这么大?还有……谢清徽是谁?” 听到那个名字,谢桑的眼眸震颤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淡淡地道:“你没问过阿合吗?她怎么告诉你的?” 薛尘道:“问了,阿合说她也并不清楚。” 庭院里一时静默,过了许久,谢桑才淡声道:“谢清徽是我的……一个故人,我与他之间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情,后来他死了,我把他埋在了离耳。我之所以反应这么大,可能是因为……”说到这里,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惨然一笑,无奈地承认:“是因为我对于过去,还是没能完全放下。”谢桑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像是要把积压在心中千年的阴霾一并出体外,她垂下眼帘,说:“其实这不关你的事,但你身上的种种,不知为何总让我联想到那个人。昨天是我把脾气撒在你头上了,明明是我该向你道歉的,却还要你拿着东西上门来赔罪,当真对不住。” “我让你联想到那个人?”顿了顿,薛尘踌躇着问:“是……是谢清徽吗?我很像他?” 过了一会儿,谢桑说:“不像。”顿了顿,“正因为不像,我才更加迷惑。”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薛尘,说:“薛尘,我们去离耳吧。” “啊?”薛尘怔住了,“掌柜的,你看起来并不很想去见那个谢清徽的样子,不用为我勉强自己的……” 谢桑有些无力地摆摆手,“也不算是勉强,你身上的一些事让我感到困惑,能乘此机会弄清楚也好。再说,该死的人早就已经死了,死不了的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一味纠结下去,苦恼的只会是我自己,要是走这一遭能把以前放不下的人放下了,反倒是一桩幸事。”她捧着食盒,朝自己房间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着傻在原地的薛尘,说:“只是,薛尘,你去见你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务必要叫上我,如果让我发现你去见的人是谢清徽的话……” 薛尘暗自吞了口唾沫,“掌柜的……” 谢桑咧嘴冷冷一笑,“如果我发现你要见的人是谢清徽,你就留在那儿永远陪他吧。” 薛尘打了个冷战。 恰好此时阿合走了出来,看见站在庭院中的谢桑吓得鸡皮疙瘩都暴了起来。谢桑一向是不到日上三竿不睁眼,上行下效,阿合也是睡懒觉的一把好手,往往是掐着谢桑起床的点抢先一步起,溜达到院子里假装勤劳干活的模样。自从家务小能手薛尘来了之后,将酒馆的一应事务统统包揽,阿合更加无事可做,偷懒偷得愈发勤奋,乍一看见万年不早朝的大魔王,吓得够呛,赶紧收拾好表情,腆着脸凑上去扒拉住谢桑的胳膊,黏黏糊糊地说:“掌柜的今个儿怎么起的这么早呀?昨晚上没睡好吗?” 谢桑皮笑肉不笑地伸手掐了掐阿合的脸,道:“要不是我今日突然起早了,还不知道你这蜡烛日日偷懒呢。” “没有没有!”阿合连忙举起手表忠心,“我……我就只有今天不小心睡过头了!真的!” 谢桑用一种“我相信你我就是智障”的眼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胳膊从阿合怀里抽出来,一甩袖子,道:“少装模作样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尽早出发。” 阿合迷惑地问:“出发?掌柜的咱们要去哪里啊?” 谢桑说:“我和薛尘要去一趟南海离耳。” “哦。”阿合应了一声,问:“可是掌柜的,薛尘不是说你不喜欢离耳那个地方吗?” 谢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和薛尘出门了,你怎么办。” 阿合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急问:“诶,对啊!掌柜的,那……那我呢?” 谢桑敷衍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乖,你就好好呆在这儿看家,若是有客人找上门来,你就说我出远门了,不是搬家跑路了,要他们过段时间再来就好。” 阿合哭丧着脸紧紧揪住谢桑的袖子,哭喊:“不要啊掌柜的!你别丢下我!你想想,我一支蜡烛孤苦伶仃地留在这儿,这么可怜!你和薛尘在南海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再想起独留杭州的我,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谢桑说:“不会啊,想想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阿合立即松开了攥着没良心的大魔王袖子的手,转而抱住了薛尘的胳膊,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薛尘,薛尘哥哥,薛尘叔叔,薛尘大爷!这段时间是我不对,我不该什么活都让你干,还给你立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害得你日出而作、月落方息,我现在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薛尘学着谢桑的样子,拍了拍阿合的脑袋,微笑着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合明事理、肯悔改了就好。只是叔叔大爷什么的在下消受不起,就叫薛尘哥哥好了。” “薛尘哥哥,”阿合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捏着嗓子说:“我自从跟了掌柜的之后,就没出过这杭州城,都好多年了!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海是个什么样子,这次去离耳的机会,你就让给我吧,以后掌柜的若再去离眼、离嘴什么的,再换你去,好不好?”嗲声嗲气的调子把阿合自己都恶心得够呛,一旁的谢桑更已是掐着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薛尘看着似乎听得十分受用,笑意款款地温声道:“不好意思,阿合,此次离耳之行我必须要去,等下次去离眼,一定让给你。” “薛尘!”眼见来软的不成,阿合立时撕下了矫揉造作的面具,意图威逼,“不过去一趟南海罢了,又不是去九重天,你用得着这么小气吗?识相的就赶紧给小爷腾位子,不然别怪你小爷我……”说着说着她以前在土匪寨子里浸出的痞气又窜了上来,撩起袖子正想朝脑袋拍块砖吓唬吓唬薛尘小娇花,一只比砖头还坚硬万倍的爪子已抢先一步拍上了她的脑门,谢桑阴测测地道:“不然这位小爷还想做点什么威风事啊?” 仿若一座冰山压顶,将阿合浑身上下冻了个透心凉,赶紧将撩到一半的袖子放下,阿合赔着笑说:“不然我就给薛尘哥哥泡壶茶,好好求求他呗。” “你泡茶求人用的还不是我的茶叶!”谢桑一爪子将阿合拍开,拍了拍手,说:“别胡闹,我和薛尘此次去南海是有要事,不是去玩的,你好好看着酒馆,等我们办完事回来,得了空,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逛逛。” 阿合哼哼唧唧地说:“不要逛西湖。” 谢桑说:“好,不逛西湖。” 阿合说:“不要逛钱塘江。” 谢桑说:“好,不逛钱塘江。” 阿合说:“要去杭州以外的地方。” 谢桑说:“行行行。”见这蜡烛还要唧唧歪歪地说些什么,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推到一旁,“行啦,你再多嘴多舌,我现在就把你绑上石头沉到西湖底下去。” 阿合瞪大了眼睛,捂着自己的嘴灰溜溜地跑了。 料理完了蜡烛,谢桑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片刻小娇花,问:“上过天没?”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安利给大家——榨菜鲜肉月饼!来杭州的宝贝儿们一定要尝尝热的。 别看它名字鬼畜,其实敲好吃!比五仁月饼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第22章 鲛泪(三) 薛尘刚怔愣着摇了摇头,后领被谢桑一提,双脚瞬间离了地。仿佛只是“嗖”地一瞬,整个人已悬在了半空中,低头望着越来越小的房屋,以及脚边的浮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僵硬地扭过头,呆呆地看着谢桑,“掌柜的,咱们现在是在天上?” 谢桑说:“是啊……喂你这是干嘛?” 薛尘一头扎进了谢桑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她,已然将孔孟之道抛于九霄云外,上下牙不由自主地打着颤,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我就是……就是有点紧张……” 谢桑哑然失笑,“你这只叫有点紧张吗?”伸手十分贴心地在他背上捋了捋,安慰道:“别怕,你家掌柜的我道行高深,摔不下去的。” 薛尘努力深呼吸几次,勉强平复了心神,问:“掌柜的,你为何要带我到天上来?” “先让你感受感受,”谢桑说:“咱们得飞着去南海,否则光靠你那两条腿,得走到何年马月?” 薛尘回头望了眼谢桑揪着自己后领的那只爪子,问:“掌柜的你就这么一路拽着我去吗?” 谢桑道:“我爪子也不是铁打的,拽久了也会酸。咱们去租一辆能飞的马车,舒舒坦坦地坐着过去。” “会飞的马车?”薛尘瞪大了眼睛,霎时连自己身在半空都忘了,“这要去哪里才能租到?” 谢桑道:“鬼市。” 鬼市名曰为鬼,实则妖魔鬼怪人仙神什么都有。 薛尘只觉谢桑突然放开了揪着他后领的手,转而握住了他的手,道:“不要慌。”随即堕入一片黑暗之中,恍惚间双脚已再度踏上实地,抬眼一看,四周已然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乍一看与凡间集市无甚区别,只是往来过客,多半都是面目狰狞之辈,有些尚未完全修成人形,顶着颗兽头到处走,有些正面看起来没什么特别,身后却拖着条长长的尾巴,有些与普通人一模一样,却面色惨白嘴唇鲜红,周遭阴气浓重,冻得过路者都直打冷颤。 看了几眼,薛尘便心惊胆战地收回目光,不由得攥紧了与谢桑相握的那只手,“掌柜的……”待看清谢桑眼下的面容后,顿时哑了声,傻在原地。谢桑摸了摸自己头顶凭空生出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以及嘴边纤长的白胡须,满意地眯了眯眼,“虽然很久没用了,但是我这变身术还是依然精湛。” 若不是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从头到尾都没松开过,薛尘几乎要怀疑自己身边这人……这猫妖到底是不是谢桑了,他战战兢兢地问:“掌柜的,你为什么要变成这副模样?” 谢桑的声音也变得跟猫儿似的又甜又细,道:“我以前是妖界的熟面孔,神仙妖怪什么的都得罪过不少,虽说并不怕谁打上门来,但麻烦事还是能省则省。”扭头看了眼薛尘,眯眼笑着说:“你现在这模样挺不错,若是在大街上招摇一圈,定能吸引到不少母老鼠。”薛尘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细长的尾巴,无奈地接受了自己暂时成为一只老鼠精的事实。挠了挠头顶圆圆小小的耳朵,薛尘问:“吱,掌柜的,不是说做法术都要念咒语打手势的吗?你什么时候做的,吱吱?” 谢桑道:“念咒捏诀那些是道行尚浅的才要做,修行修到我这份上的,施这些小术,只需心中默念便可。你只是暂时变成老鼠的样子而已,又不是真成了老鼠精,别乱叫。” 薛尘悻悻地说:“哦。” 谢桑道:“鬼市鱼龙混杂,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你跟牢我,谁来搭讪都不要理会。”说完,往前走去,薛尘连忙迈腿跟在她身旁,谁知还没走几步,谢桑忽然停下了,死死地盯着前方,眉头紧锁。薛尘心中闪过一丝不妙,朝前瞟了几眼,凑到谢桑耳朵旁边,压低声音道:“掌柜的,怎么了?” 谢桑道:“太久没来,我忘了去车马行的路了。” 话音未落,一个娇媚甜腻的声音忽然响起:“哎呀,不知道怎么走啊?我带你们去啊。”一个同样长着毛茸茸尖耳朵的猫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细长的毛尾巴在竖在身后,贴着薛尘的胳膊往他身上蹭去,“这位鼠哥哥长得可真俊呐,不知该怎么称呼?” 猫妖是个白毛的,两只眼睛一蓝一绿,模样比声音更娇媚,立时将身边谢桑变成的土气狸花猫比成了街边一颗随风摇荡的狗尾巴草。美猫在侧,薛尘的胳膊却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拼命把手从白猫手里抽出来,撇过脸结结巴巴地说:“不牢姑娘多费力气,我们自己在附近找找便是。” 白猫不依不饶地继续贴上去,“相见便是缘,鼠哥哥,既然你我如此有缘,就不必这么见外了,随我来吧。”说罢,勾了薛尘的衣带就要往别处拖。待在旁边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狸花猫谢桑终于动手了,爪子从掌中弹出,一掌拍向白猫娇嫩的脸蛋,只听“喵呜”一声尖利惨叫,白猫原本洁白无瑕的脸上留下了三道血痕,她吃痛地捂着半边脸,气急败坏地指着谢桑,“你……你竟敢这么对待老娘!” “他是我的。”谢桑神色不动,利爪缩回肉垫,掌心“嗖”地窜起一团幽蓝的火焰,火焰所及之处,空气都被烧得扭曲了。瞳孔骤然竖成一线,白猫本能地感觉到这团火的非同一般,望着缩成一团躲在谢桑身后小心翼翼望着这边的薛尘,白猫不甘心地咽了口口水,恨声道:“你给老娘等着!”放完狠话,窜上一旁的屋顶,立即跑得没影了。 薛尘无声地松了口气,朝谢桑靠得更近一些,问:“掌柜的,她是想拉我去干嘛呀?” 谢桑道:“吃了你。”薛尘立时怔住,默默地涨成了个大红脸。谢桑眯起眼睛在他脸上打了一个来回,软软的肉垫拍了下薛尘的脑门,“还是读书人呢,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我说的吃,是字面意思上的吃,吞到肚子里,懂了吗?” 薛尘点点头,又问:“可是她是猫,真有老鼠会跟着她走吗?” “有时候色心这个东西是很难讲的。”谢桑边走边说:“凡间不是有句话嘛,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喏,你看,那边就有只风流鬼。”她下巴一抬,薛尘便朝着那方向看去,还是那只白猫,脸上的伤还淌着血呢,已经锁定了新目标,正柔若无骨地朝他倚去。新目标外貌上是一个中年男子,身着一袭灰扑扑的衣裳,看上去还算体面,面对飞来艳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露出了一条细长的老鼠尾巴。 薛尘正要上去阻拦,却被谢桑拦住,说:“人各有命。”话音刚落,风流老鼠已经抵挡不住白猫的柔情攻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薛尘轻轻地叹了口气。谢桑问:“觉得我太无情了吗?” 薛尘摇摇头,诚恳地说:“掌柜的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在鬼市,要是没有你,我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哪里有多余的力气去保全别人?我只是……觉得有些……无可奈何。” 谢桑继续朝前走去,道:“这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之事,即便身为大罗神仙,也有许多求不得、放不下。” 薛尘透过睫毛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桑一眼,轻声问:“那……那掌柜的修为如此高深,也有求不得放不下的事吗?”见谢桑沉默不语,薛尘不知为何头脑一热,脱口而出:“谢姑娘的求不得、放不下,是因为那个谢清徽吗?” 一瞬间,薛尘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谢桑寒霜冰雪般的眼神洞穿,但谢桑的眼刀狠狠地剜了他几下之后,最终也没说什么,扭过头朝前走去。她走得飞快,薛尘几乎要用跑得才能跟上,边追边懊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犹豫着如何道歉,脑袋忽然磕上了一块铁疙瘩,两两相撞,他与那个“铁疙瘩”都痛呼一声摔倒在地,待薛尘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之后,谢桑已经不见身影,他心中一急,正要拔腿去追,脚踝却忽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回头一看,正是方才与自己相撞的“铁疙瘩”,明黄的眼睛中间竖着条黑线,脸上零散地长着几块鳞片,目光阴测测地看着自己,幽幽地说:“怎么,撞了我,拔腿就想溜?”说话间,嘴里吐出一条分叉的舌头。 “对……对不住。”薛尘心底一阵发毛,意图不动声色地挪远一些,谁知脚踝被它抓着,竟是纹丝不动。 “道个歉就想了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蛇精似是笑了一下,僵硬的脸上鳞片挤成一堆,看得薛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打镇定,道:“那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蛇精冷嗤一声,说:“我现在头痛脚痛尾巴痛,总之全身上下的鳞片因为你这一撞都不好了,你说,”它突然凑近了薛尘,速度之快完全来不及反应,分叉的舌尖几乎要触到薛尘的脸,“你该怎么赔我?”话音未落,忽然冲着薛尘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扑面而来。 它与薛尘本就近在咫尺,又是突然发难,薛尘空活了一千年还是个文弱书生,毒牙几乎瞬间就凑到了薛尘颈边,用力一咬,却没能咬到预料之中的软肉,反而生生崩掉了自己四颗牙。 薛尘身上不知何时突然笼罩上了一层幽蓝的光,他惊奇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朝身后飞扑过去,抱住了谢桑的大腿,委委屈屈地喊:“掌柜的!” 蛇精细长阴森的瞳孔落在谢桑手中无芯却犹自发光的灯上,连脸上的鳞片一并显出惊惧的神色,嘶声道:“镇元灯!” 它这一嗓子引来了整条街上的目光,诸多妖魔鬼怪诧异的眼神从谢桑和她的灯上一扫而过,然后纷纷低下头去,显然是不想触到镇元灯持有者的霉头。谢桑冷冷地道:“既然认识镇元灯,还不快滚!” 蛇精夹起尾巴麻溜地滚得没影了。 缩在地上的薛尘还牢牢地抱住谢桑的大腿,弱弱地问:“掌柜的,他们好像都认识你的法宝,你这样贸然拿出来,会不会暴露你自己呀?” “镇元灯是上神才能持有之物,但并非独一无二,倒不至于暴露。”谢桑揪住薛尘的后领把他提了起来,“再说了,就算暴露,也都是因为你!” 薛尘垂头丧气,闷闷地说:“是,都怨我,掌柜的,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顿了顿,抬起明亮的眼眸,歉疚地看着谢桑,道:“我是不是老惹你不开心?” 谢桑瞟了薛尘一眼,明明是个修长挺拔比自己还高出不少的青年,看起来却像是只受了天大委屈的耗子,缩在自己手边哆嗦。看看身边的大耗子,想起家里还有一支不省心的蜡烛,谢桑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说:“别多想,乖。” 作者有话要说: 谢桑:实不相瞒,其实男主是我 第23章 鲛泪(四) 一猫一鼠继续漫无目的地在鬼市溜溜达达地找车马行,谢桑先前镇元灯一出,将这满大街的妖魔鬼怪全都震慑住,瞄见他们过来都连忙躲开。薛尘对背靠大树好乘凉一词有了切身的感悟,再看那些狼头狗尾的妖怪们也不再畏畏缩缩,昂首阔步地走在谢桑身边,生动地诠释了狐假虎威一词。 然而还没等他威风多久,一道白色的人影忽然落在了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说:“神君请留步。” 此人与这满大街面容奇异的妖魔鬼怪都大有不同,但论五官容貌,称得上灵秀俊朗,一袭无尘白衣更显仙风道骨,额前一处银白的印记惹眼,说是妖怪,倒更像神仙。 谢桑淡定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说:“你认错了,我只是一只猫妖,称不上神君。” 那人的身影有如跗骨之蛆,瞬间移到谢桑面前,又抬手将她拦住,说:“若只是一只普通猫妖,如何能持有灵力如此强悍的镇元灯?神君既屈尊来此鬼市,定是有所求之物,若神君肯帮在下一个忙,在下愿赴汤蹈火为神君取得所需!” “我要找的东西只需花几个钱就可以了,用不着赴汤蹈火那么艰难,这笔生意划不来,我不做。”谢桑冷着一张脸淡漠地道:“再说了,你一个堕仙的忙,我不敢帮。” 那人原本便苍白的脸立时变得惨无血色。 薛尘附在谢桑耳边悄声问:“掌柜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堕仙?” 谢桑道:“神仙一旦堕魔,额前就会浮出印记,堕仙记是银白色,堕神记是血红色,且无法用法术遮盖,一看便能得知。” 那堕仙嘴唇颤抖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夫人病重,还望神君,能屈尊前去替她诊治一番。” “哟,原来是为情堕魔,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谢桑咂咂嘴,道:“若只是寻常小毛病,好歹也是当过神仙的人,你应当能自己解决才是,这么说应当是你力所不能及的大毛病了?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是怎么样的大毛病?” 那堕仙却闭紧了嘴不说话了。 谢桑咧嘴一笑,说:“这位仙家,我看你想要的只怕不是要我给你夫人看病,而是要我施法让你夫人复活,是吧?” 满大街一时静默。一个上神对上一个堕仙,如此精彩纷呈、难得一见的场面,在场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明里暗里的围观着,谢桑此话一出,震得全场鸦雀无声。 堕仙的额头暴出青筋,他转身大袖一挥,喝道:“看什么看?都滚开!” 他在此显然积威已深,众妖魔被如此对待竟没一个出言抗议,而是纷纷作鸟兽散,没一会儿,十里长街上只剩下他们三个活物了。堕仙粗喘了几口气,勉力平复,道:“神君何以出此言?” 谢桑抽了抽鼻子,道:“这位仙家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周遭却总有一股死气缭绕不散,你自己这么活蹦乱跳显然是没什么毛病的,那就只能是日夜陪伴在一具死尸身边的缘故了。仙家对自家夫人如此情深,在下佩服佩服。” 堕仙死水一般的眼眸里忽地泛起一丝波澜,他哑声说:“我听闻三十三重天藏有起死回生的秘术,敢问神君……”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谢桑冷漠地打断了,她道:“我从未去过三十三重天,也不认识那里的上神,所谓起死回生的秘术更是闻所未闻,仙家还是另请高明吧。薛尘,我们走。” 薛尘“哦”了一声连忙跟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堕仙,却只看见他僵硬的背影,以及手心一闪而过的寒光。薛尘心中一紧,急忙出声提醒:“掌柜的……”他堪堪开口,那堕仙手中一道剑芒横劈而来,挟带起狂风霹雳,几有震天撼地之势,瞬间便斩至眼前,与幽蓝的烛光相撞,将整座鬼市震得一颤。 谢桑举着镇元灯,冷声道:“求助不成,仙家就要痛下杀手了吗?” “怎敢,”堕仙道:“以神君之能,避开一道小小剑芒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神君太过自谦,在下也只好出此下策,堕魔数载,已许久未同上界中人交手,如今正好考验一下自己修为是否有长,也领教领教,神君这盏镇元灯的厉害。” 说罢,手中长剑幻化出三十六道剑芒,这三十六道剑芒再各自化出十道小剑芒,骤然升到半空,漫天银光几呈铺天盖地之势,朝谢桑薛尘压来。薛尘忍不住揪紧了谢桑的袖子,小声道:“掌……掌柜的……” 谢桑说:“别怕。”说完,将镇元灯塞进薛尘手中,自己却身形一闪,出现在镇元灯的光圈以外。剑芒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统统调转方向,朝谢桑刺去。薛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提着灯拔腿朝谢桑跑去。 下一瞬,漫天剑芒有如潮水一般,顷刻间倾倒在谢桑单薄的身躯上,将她整个人都湮没在其中,只余银光闪烁刺目。手中镇元灯哐当坠地,薛尘尚未靠近,脸颊袖口已被凛冽剑气割破,流下鲜红的血来,他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与恐惧一般,仍是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那几柄无形无身却锋芒毕露的剑,稍一凑近,手腕上便瞬间出现几道骇人的血口,眼看就要抓住其中一柄剑了,所有剑芒突然顷刻间消失一空。 薛尘看着眼前毫发无损的谢桑,愣了一愣,唤道:“桑桑……” 谢桑侧目幽幽看了他一眼,也顾不上计较他乱叫名字的过错,身形再度一闪,出现在那堕仙身前,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便把个挺拔的汉子扼住喉咙举了起来,道:“仙与神的差距,看似只在一线间,实则相距十万里。你为保你夫人魂魄不散,又要日日用心头血供养她的身躯,迟早会油尽灯枯。” 堕仙绝望地闭上眼睛,哑声道:“若是没有她,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谢桑道:“对你是没什么分别了,但你夫人的身躯曾被一位上仙用心头血供养,只怕早已有无数心存非分之想者暗中垂涎,只待你陨落,再无法护她周全,便一拥而上,瓜分食之。” 这句话显然戳中的堕仙的心扉,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半晌,又垂下头痛苦地呜咽起来。 谢桑无声地叹了口气,把他放下,道:“我确实不是什么神君,对复生秘法也一无所知,你夫人的事我帮不上什么。但有朝一日你若想将前尘过往统统放下,可以去杭州西湖边的极乐酒馆,那里或许有人可以帮得上你。”转身走到薛尘身边,扫了眼他布满血痕的小白脸,又拉起他鲜血淋漓的手腕看了看,嫌弃地道:“你看看你,都把镇元灯拿给你了,怎么还是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你是三岁小孩吗?” 薛尘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说话。 谢桑摊开手,先前被薛尘扔在地上的镇元灯重新落到她掌心,消失无踪。她没好气地瞪了眼薛尘,说:“这么喜欢被剑砍?再有下次,我亲手提剑砍你个八百道口子,送你痛痛快快地去死!手伸过来!” 薛尘乖乖地把手在谢桑面前摊好。谢桑恨恨地朝他手上吹了一口气,满胳膊血嗤拉呼的伤口瞬间消失。薛尘惊喜地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胳膊,得寸进尺地指着自己的脸说:“掌柜的,还有这里。” 谢桑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这里留着,疼你几天长长记性。”回头看着失魂落魄倒在地上的堕仙,道:“喂,那位仙家。” 堕仙无神的眼睛望向她。 谢桑问:“请问车马行怎么走?” 沉默片刻,堕仙默默地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谢桑道:“多谢。” 来趟鬼市仿佛历了次小劫,租马车的时候倒是格外顺利。车马行的老板莫约是只狗精,两只乌溜溜的小眼睛金光发亮,一见谢桑二人,一条尾巴摇得飞起,鞠躬哈腰地把人迎进门,谢桑先前与堕仙打的那一场将整座鬼市震了一震,狗精老板一口一个“神君”喊得谢桑都有点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地表示了来意。狗精老板拍着胸脯说要给神君最好的,当即命小狗仔们牵来一辆马车,其奢豪其华丽看得谢桑的眼睛都直了一直,捏了捏瘦弱的荷包,尴尬地笑着说能不能换辆便宜的,谁知狗精老板报出的价格更加吓人,谢桑心道怕是打发路边要饭的都不止这个价,但便宜不占白不占,厚着脸皮手一挥,道:“行,那这车我包下了。” 见她答应了,狗精老板眼中爆发出一阵金光,搓着爪子,不好意思地说:“神君能不能……能不能答应小老儿一个……小小的请求?” 谢桑心道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敢问老板有何事相求?” 狗精老板一招手,一旁一个中年妇人立即将手中一个襁褓递到他爪上,谢桑低头一看,襁褓里躺着一只小奶狗,模样憨厚可爱,眼下睡得正香。 谢桑道:“这是令郎?长得颇为圆润可爱,是福相,恭喜老板了。” 第24章 鲛泪(五) 狗精老板听到谢桑的夸奖,面上泛起遮不住的喜色,道:“这是小老儿家的老幺,排行第三十二,出生前东方紫光大放,百鸟齐飞,别说见了,小老儿活了这么多年,别家孩子出生有这等排场的,那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谢桑一边附和,一边警惕着这老板是否要把这小狗塞给自己做徒弟。 “不过,”狗精老板话锋一转,面上喜色荡然无存,“他满月时我带他去五里庙玄鸦真人那里算过命,玄鸦说我家老三十二来历非凡,命中定有大劫,需得靠着法力高强的仙家的庇护才能躲过,那老乌鸦别的不灵,乌鸦嘴却是最灵验的,今日大幸得遇神君,想……想请神君……想请神君替我家老三十二取个名。” “啊?”谢桑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生怕他提个大麻烦推给自己,听到只是取名而已,心头一颗石头顿时落地,爽快地道:“没问题!”摩挲着下巴盯着襁褓里的小奶狗,脑汁绞了半天,唯有一个“狗蛋”在来回飘荡,心想自己眼下假装是一个上神,给别人家孩子取名狗蛋显然是很没水准,眼睛瞟向站在一旁的薛尘,道:“诶,薛尘上神,你有什么好名字吗?” 薛尘火热的目光在小奶狗上流连几度,终于趁此机会一尝夙愿,伸出根手指揉了揉它头顶柔软的毛,对谢桑笑道:“心之所系,唯愿人长在。就叫他长留吧。” 两个假神仙被狗精老板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谢桑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车,在里头打了个滚,抱着软垫幸福地舒了一口气,道:“没曾想打了场架倒还有这样的福利,可见有时候打架并不是件坏事。”朝站在外头朝里探头探脑的薛尘招招手,说:“上来吧,我们就坐这个回去。” 薛尘一张小白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地说:“掌柜的,男女授受不亲,我与你同乘一座,是否有些不太规矩?” “唔,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不大好,”谢桑道:“但我觉得抱牢别人家的大腿似乎更加不规矩一些?你觉得呢?” 薛尘涨红了脸,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缩在角落里安静成一朵香菇。 谢桑见他安稳了,伸手敲了敲马车壁,道:“启程。” 马车在天空中行驶了片刻,随后稳稳地降落在地,谢桑刚一掀开帘子,阿合便尖叫着扑上来,一把抱住谢桑,激动地大喊:“掌柜的!掌柜的这是什么好东西?会飞诶!” 谢桑道:“这是我和薛尘前往离耳时打算乘坐的车。” 阿合脸上的喜色顿时荡然无存,垂头丧气地说:“哦。” 谢桑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红彤彤的糖葫芦,“吃吗?” 阿合立即又眉飞色舞起来,从谢桑手里一把夺过,道:“吃!掌柜的最好了!” 当晚。 薛尘收拾好了行李,整整齐齐地叠好,打成包裹,放到一旁。他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就几件衣裳,除了一件是谢桑将他捡来时自己身上穿的,其他都是谢桑给买的。谢桑也并不是个会挑衣服的人,说他原先穿的那件就挺好,照着款式和颜色,一式一样的买了好几件,以至于阿合前段时间一直以为他不换衣服,路过他身边都自发屏气。 收拾完了东西,时辰尚早,薛尘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忽然听见庭院中有响动,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窗户缝,朝外头望去。谢桑和阿合各自回房后都不出门,这个时候,庭院里的人应该不是她们。薛尘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了许久,终于判断出,那个声音是从院子的西北角传来的,而那里,正停着今早刚租来的飞车。 该不会是遭贼了吧? 薛尘拿起靠在门后的扫把,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朝那飞车摸去,然后出其不意,一把掀开帘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扫把,“呀呔!”扫把应声落地,薛尘懵懵地望着里头,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掌柜的?” 谢桑躺在车里,脑袋对着他,眼珠子往上转,怔怔地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会儿,随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你干嘛呢?大晚上喊打喊杀的?” 薛尘捡起扫帚,揣进怀里,抱着根救命稻草似的,低下头不敢看她,“我听见院里有动静,还以为……还以为是贼……” “全杭城的贼都知道我这里生意差,谁会这么想不开来偷我家?”谢桑一边说着一边爬起来,捶了捶自己的腰,“我是来试试这车怎么开。到底不是以前了,我记得我上次驾驶飞车,还得是全程用灵力加持,稍有松懈就会往下掉,一趟下来满身大汗,还不如自己飞。如今这就好使多了,只需启程前注入灵力即可,容易找的地方都不用指引方向,它自己就能飞过去。” “掌柜的,”薛尘忽然大步走到谢桑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极为认真地问:“你能带我修道吗?” 谢桑一怔,微微皱眉,问:“怎么想到要修道了?” 薛尘垂下眼帘,支吾了一会儿说:“我……我觉得我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了。” “谁说的?”谢桑淡淡地道:“自你来了之后,咱们整个酒馆都是你在打理,阿合那懒丫头都快乐疯了。你做得很好,怎么就没用了?” 薛尘说:“可是我想保护你。” 谢桑心里“咯噔”一声,脑子里闪过拖薛尘回来那天晚上,阿合随口说的昏话——“啊,原来是新欢呐”。 阿合你个乌鸦嘴。 薛尘一向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谢桑如今对上他的眼眸,却只觉里头潭水幽幽,看不清水下波澜几丈,避开他的视线,谢桑咳嗽了一声,说:“人乃万物之灵,修炼起来比寻常物种确实事半功倍,但我本身乃是上古妖兽饕餮,于修行一道的天赋较之寻常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和我之间的道行差了有两千年之久,这差距无论如何都跨越不过去,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要你一个文弱书生来保护的地步。” 她自觉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了如此一番,悄然抬眼去看薛尘,他却面色依旧,波澜不惊,顿了顿,又道:“你若想修道,这是好事,我可以教你,但我希望你修道只是因为自己有志于此,而不是为了执着于其他杂念。” 小小的庭院一时静默,唯有早生的虫子还躲在草丛里时不时鸣叫几声。 半晌,薛尘终于垂下头去,闷闷地说:“我明白了,掌柜的。” 见他恢复如常,谢桑悄然松了一口气,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能明白就好,我先行回房歇息了,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你也早点睡。” 几乎是以逃命的速度跑回自己房间,谢桑背抵在门上,喘着气,在一片静谧中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方才她望着薛尘,在一瞬间,却好似看见了谢清徽,看见许多许多年前,她隐身趴在道观的墙上,托着腮帮子,望着底下清秀的小道士,谢清徽拿着根扫帚,貌似正经地在院中扫地,待他师父一个没注意,便抬起头,冲谢桑轻轻一笑。 那一笑迷得她眼花缭乱、神魂颠倒,至今都依旧沉沦在那场纷繁盛大、恍惚迷醉的梦境中不能醒来。 半晌,她顺着门缓缓滑落坐倒在地上,左手无力地抚上额头,低声道:“谢桑啊谢桑,你的脑子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谢桑自觉休养了一千年都没能康复,一时半会这脑子怕是清醒不过来,但自己执迷不悟也就罢了,再拖上别人未免太不厚道,于是站起身,朝薛尘房间走去。在他房门前侧耳听了会儿,薛尘显然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翻身间发出轻微的响动。谢桑的指尖轻轻戳在门板上,犹豫了一瞬,还是朝里输送了一段安神咒,那轻微的响动立时就消失了。谢桑推门而入,薛尘躺在床上,眼睛已经牢牢地闭上了,他的睡姿和他的人一样板板正正,被子却不安分地半截垂在了地上。 谢桑替他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在他身上盖好,目光触及到他安宁的睡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觉眉清目秀眼睫纤长,生得温润秀雅,很书生气的一个书生,好看是好看,但是与谢清徽的长相大相径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三番两次把他错看成谢清徽的。 暗自叹息了几声,谢桑指尖戳上他的眉心,小声道:“做人做鬼都不能太较真,有些东西,忘记比抓在手里更好。” 她特意前来,是为了来抹去薛尘对自己的感情。 这不是个简单的法术,但凡对方有一丁点不情愿,都不会起效,她这么多年来都没尝试过抹除自己对谢清徽的感情,一是因为这段感情太过庞大,灵力难以支撑,二是因为,她其实心底明白,自己根本不想忘了他。但薛尘不同,他空留世间上千年,实则没有丝毫修为,魂魄虚弱,她可以将他的不情愿全面压制,也好在,薛尘与她相识不久,一切都还在掌控之内。 待指尖的幽蓝光芒渐渐消失,谢桑心头巨石落地,悠长地舒了口气,对薛尘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子。” 说完,帮薛尘掖了掖被子,谢桑起身离去。待听到房门开阖的声音后,原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薛尘睁开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第25章 鲛泪(六) 阿合这丫头在离别之际终于良心发现,起了个大早做了早饭,屁颠屁颠地跑来敲谢桑和薛尘的门。谢桑与床纠缠得难分难舍之时,这蜡烛精破门而入,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姿态扛了谢桑就要去餐桌,吓得谢桑慌忙窜回被窝里,套好了衣服才磨磨蹭蹭地跟着阿合去吃饭。 在餐桌旁遇到薛尘,谢桑自以为昨晚一切顺利,看见他脸不红心不跳,道:“早啊薛尘,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薛尘亦是微微一笑,道:“掌柜的早,行李我已准备齐全,随时可以出发。” 阿合这蜡烛精一向辜负谢桑的栽培,经历了几年的鞭打锤炼,做饭的水平才从惨不忍睹堪堪升级成为尚能入口,今天的早饭倒是很合谢桑心意,豆浆香醇可口,生煎皮儿酥脆馅儿香嫩,还有一盘晶莹剔透的饺子,外加一人一个香喷喷的白面馒头附碟咸菜。 谢桑望着阿合的眼中饱含深情的热泪,一口吞进一只生煎,边嚼边不住地点头,拍着阿合的脑袋,仿佛一个发现自家傻儿子终于学会拱白菜的老父亲,含含糊糊地说:“我家蜡烛终于长大了……是支大蜡烛了!” “呃,掌柜的过奖了……”阿合心虚地对着手指,“其实都是对头李掌柜家的厨子手艺好。” 谢桑一口生煎还没咽下去,卡在了喉咙了,眉头紧蹙,“这都是你买来的?” 阿合静默了一会儿,“其实不全是买来的?” 谢桑道:“比如?” 阿合一颗脑袋几乎垂在胸口,“比如……至少咸菜是我自己切的!” 谢桑:“……”一筷子敲上阿合的脑袋,没好气地道:“那你还跟我说是你费劲辛苦才有的早饭!” 阿合捂着脑袋委屈地喊:“那就是我费劲辛苦跑腿买才有的早饭嘛!” “算了,”谢桑一听是买来的,顿时就没了细细品味的念头,咬了一大口馒头在嘴里嚼着,“要真是你亲手做的我还不一定敢吃呢。” 阿合委屈巴巴地说:“我还是特意买来为你们送行的呢,好心没好报,居然这么对我……” 谢桑了然地挑眉瞥她一眼,道:“得了你,直接说吧,想要我帮你带点什么?” 阿合顿时两眼放光地扑到谢桑身上,说:“我听说南海有鲛人,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我从没见过这么稀奇的玩意儿,掌柜的,你能不能……” 没等她说完,谢桑大方地摆摆手,“没问题,不就是带颗珍珠么?小意思。” “啊?”阿合歪了下脑袋,“掌柜的,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条鲛人回来,咱们可以养在咸菜缸里。” 谢桑忍了又忍,终于将嘴里一口豆浆缓缓咽下,面无表情地望向阿合,“你养个鲛人干啥?你又用不了。” “卖珍珠啊!”阿合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砸,向往地望着天上,“你想想,鲛人生在南海,要是被你强行掠夺到人生地不熟的杭州,肯定因为思念家乡日日哭泣,那流的不是眼泪,是珍珠啊!珍珠!绝好的无本买卖!只要她每天哭一小会儿,日积月累的,咱们就是大富翁了!再也不用住在这憋屈的小巷子里,咱们买下全杭州最贵的酒楼,雇一百个小二跑腿卖力干活,您就安安心心躺床上当您的翘脚掌柜就行了!” 她越说越美,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放出激动而喜悦的光芒,仿佛金山银山已经堆在她面前任君享用。谢桑幽幽地道:“那你干嘛?” 阿合一拍胸脯,诚恳地道:“我当然是继续任劳任怨地为掌柜的干活呀!掌柜的不愿意算的帐,我来算,掌柜的不愿意管的人,我来管!” 谢桑被她的凛然大义感动得嘴角一抽,然后一筷子抽在了她脑门。阿合惨叫一声,应声而倒。 谢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对薛尘道:“吃饱了吗?吃饱了我们就出发吧。” 两人走到门外,趴在地上的阿贺终于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扒拉着门框,怨妇一般望着即将携小妾远行的丈夫,幽幽地喊了一声:“掌柜的!” 谢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回过身去,问:“又怎么了?” 阿合说:“你们要平安回来。” “嗯,”谢桑道:“我们知道了。” 以往都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与薛尘独处一室,谢桑忽然感到一阵诡异的尴尬,并终于醒悟阿合的存在是多么难能可贵。她悄悄看了眼薛尘,见那厮趴在车窗沿,朝外头看得不亦乐乎,暗自松了一口气,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别扑得太出,小心摔下去。” 薛尘回头冲她粲然一笑,“我会注意的,掌柜的。” 谢桑一边收回目光,一边浮夸地打了几个哈欠,伸着懒腰说:“你看着些,要是出了什么情况赶紧叫我,我昨晚上没睡够,得补一觉。” “嗯。”薛尘乖巧地点点头,待谢桑躺下去之后,忽然道:“掌柜的,我昨天晚上说的话……” 谢桑浑身都瞬间僵硬了,支着耳朵紧张地听,“怎么?” “我昨晚说想和学修道的事,”薛尘面色泰然自若、一本正经,“掌柜的答应可以教我,我想问问,这话还作数吗?” 谢桑假装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薛尘,道:“我也说了,我希望你想修道的原因是你自己有志于此,那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想修道?” “我想保护你。”薛尘依旧如此认真地说着,就在谢桑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年老色衰就连法力也跟着一落千丈而急得满头大汗时,薛尘继续道:“我想保护阿合,保护酒馆,保护我在意的人。也为了将来,万一我们失散,我总还有机会再找到你……们。” 车厢内一时静默,飞行带起的风吹动挂在车前的风铃,发出当啷脆响。 半晌,谢桑说:“等这次从南海回来吧,回来了我再开始教你。” “好。”薛尘开心地应下,笑得眉眼弯弯,见谢桑闭上眼作势要睡,就不再打搅她,安安静静地趴回窗沿上,默默地看窗外天光大盛、流云万千。 谢桑闭着眼睛,心想:“我这法术到底成没成功?”想了一会儿也就不想了,自己一个千年老妖,对上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不可能不成功!谢桑怀揣着这样的自信,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挺香,直到薛尘把自己摇晃醒前,谢桑都沉沉地陷在梦乡里,感觉到一只手激烈地拍着自己肩膀,谢桑迷茫地睁开眼睛,道:“怎么了?不会这么快就到了吧?” “不是,掌柜的,”一旁的薛尘焦急道:“这车它自己停下来了。” “什么?”谢桑清醒了些,一把掀开门帘,望着眼前的场景,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貌似……貌似是家……” 马车停在一家精致典雅的小楼大门前,门外站着几位容貌艳丽姿态曼妙的少女,身着薄纱,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香气扑鼻,冲来往行人娇声说着:“大爷,进来玩玩嘛。”门上架着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朝春楼”。 薛尘凑在她旁边跟着看了一眼,连忙捂住眼睛,低念着“非礼勿视”缩回了车里。 谢桑恨恨地一拍马车壁,低喝道:“我不是说了去南海离耳么?怎么到这不知在哪里的青楼来了?”话音刚落,她忽地想起狗精老板向自己推销这辆马车时说的话,说这马车异常通晓人心,能揣摩主人心意,每个夜晚都能让主人舒舒服服地过。 可不是么,都到青楼来了,这个夜晚还能不舒服? 无语凝噎间,马车前头原先作为装饰的一匹木马,现在已化作活灵活现的真马,回头冲谢桑打了个响鼻,喷了她一脸嘲讽的气息。 谢桑默默抹了把脸,退回到车厢内,冷静地道:“启程,连夜赶去离耳。” 早上还很听话的马车纹丝不动。 谢桑扭过头眯着眼看着薛尘,质问道:“老板说这马车能通晓人心,其实是你不愿走吧?” 从天而降一口大黑锅落在薛尘头顶,他连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掌柜的,我特别想去离耳!真的!” “啧,特别想去离耳和留在这里过一夜也并不冲突嘛,”谢桑挑眉朝薛尘送去一个“我懂得”的诡异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呢,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神志俱失地游荡世间一千年,有些憋得慌呢,掌柜的也理解。不过就是在温柔乡里待一晚上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都说舍命陪君子,我今天就舍贞操陪陪你吧。” 说着,打了个响指,一身素净的女装顿时变化为考究男装,五官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动,变得俊秀而英气,在马车壁上镶嵌着的夜明珠的冷光照映下,活脱脱是一个富家贵公子。新鲜出炉的贵公子跳下马车,朝薛尘一招手,“下来吧,今晚上爷请客。” 薛尘默默地咽下嘴里一句“其实是掌柜的你想留下吧”,老老实实地跟着跳下马车。 谢桑仿佛一道光,刷地降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将所有姑娘的目光一并吸引,一拥而上凑到她身边,挣着抢着要把她拖进去,“公子看着面生啊,第一次来咱们朝春楼吧?” 谢桑左手抱了一个右手揽了一个,胸前靠着一个背后还倚了一个,彻底被胭脂水粉包围,她懒洋洋的笑着说:“虽然爷是第一次来,但你们可不能耍爷,爷要见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 第26章 鲛泪(七) 众姑娘一齐笑了起来,一边跟谢桑调笑着,一边簇拥着她进了楼。 薛尘被抛在后头,想叫住谢桑,但看着她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们又心生惶恐,只好提了行李远远地跟在后头。眼见谢桑被带着上了楼,薛尘正要跟上,一把描金折扇刷地打开,拦在薛尘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油头粉面、满身绫罗的年轻男人站在他面前,自以为笑得风流倜傥实则风骚下贱地道:“小哥哥,来找乐子啊?” 若说薛尘是三月西湖边一棵翠绿的小柳树,那么眼前这厮便是七八月戈壁滩上一截枯而不朽的老白杨,往这滚滚红尘中一戳便是一场沙尘暴,呼啸而来迷了薛尘一双明亮的眼。他警惕地后退半步,拎起行李挡在胸前,道:“你有何事?” “你也来找乐子,我也来找乐子,”老白杨咧嘴笑着,将扇子一收,点在薛尘下巴轻轻一抬,道:“不如咱们一块儿乐一乐,你看如何?” 薛尘脑子里“嗡”地一声,一把拍开老白杨手里的扇子,抱紧了包袱想绕开他走,道:“失陪了,我是陪我家少爷来的,我要去找他。” “诶,别走啊,”老白杨一把拽住了衣袖,还左右晃了晃,晃起了薛尘满身的鸡皮疙瘩,“你说,你家少爷是谁?我问他将你讨来。” 薛尘又羞又气,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只憋出一句:“放肆!”在老白杨猥琐的笑脸中,顿了顿,拍着自己的胸脯义正词严地道:“你看清楚!我是男的!” 老白杨望着小柳树,色胆渐长,终成包天之势,激动地冲到薛尘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恶狠狠地笑道:“大爷要的就是你这样的男的!” 薛尘朝着老白杨的鼻子抬手就是一拳。 不知是他骤生神力还是老白杨外强中干,这稀松平常的一拳竟干得老白杨应声而倒,两个鼻孔如被掘开的泉眼,顿时汩汩地开始往外冒血。 在薛尘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拳头的同时,老白杨的手下也察觉有变,大喊一声“少爷”,然后冲上楼梯,将薛尘团团围住,一双双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薛尘咽了口唾沫,挺直腰板,强作镇定地道:“这……是你们少爷咎由自取!” 那厢的谢桑一头扎进温柔乡中,六魂去了七魄,早已将薛尘抛诸脑后。朝春楼的花魁艳名远播、裙下之臣无数,谢桑凭借一张俊秀的脸、一袭华贵的衣衫和一副豪门的做派,成功当了花魁的座上宾,眼下正拈着酒杯,笑盈盈地看花魁弹琵琶唱小曲儿,只是听着听着,忍不住遮掩脸庞悄悄地打了个哈欠。 传奇话本儿里的青楼是个纸醉金迷、人人向往的销金窟,头牌花魁更是世间难见的绝色佳人,抿嘴一笑便能引得无数豪绅一掷千金,谢桑神往已久,苦于西湖边上的醉烟阁里的姑娘人人眼熟不好下手,她又不好浪去太远的地方,只能在心里默默起向往着。谁知今日美梦成真,真享受起来,倒没那个滋味儿了。 瞥了眼花魁貌美如花却不至倾国倾城的脸,谢桑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自家老娘床前熬着药等着自己伺候着服用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谢桑立即从贵妃榻上爬起,道:“有人在打架?” 花魁弹拨琵琶之手不歇,盈盈笑道:“公子,在这儿打架可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粗人一多,便易生口舌之争,常是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了。” “哎呦!”谢桑一拍脑门,终于记起了九霄云外的薛尘,“我家小厮还在外头呢,可别是他跟别人动起手来了吧?”说着提起衣服就往外头冲。 “诶!”那花魁倒是眼疾手快,“哐当”一声将手中琵琶丢在地上,扑过来抱住了谢桑的腰,侧脸贴上她的背,哀怨地道:“这样急着走,难道……难道人家还比不过你的一个小厮吗?” 谢桑的后背顿时僵硬了,干笑几声,轻轻扯开花魁圈着自己的手,道:“呃,他与我从小一个铺睡到大,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兄弟,我不能放任他不管,乖,我下次再来看你。” 花魁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戳了戳谢桑平坦的胸口,道:“怪不得公子一直对我客客气气,丝毫不像以前那些肥头大耳的禽兽,上来就动手动脚,人家方才还窃喜是遇到一个良人了呢,原来公子竟是好这一口的。” 谢桑眉毛一跳,感觉自己有些听不懂人话了,问:“我好哪一口?” 花魁但笑不语,拉开房门轻轻将她推出门外,甩了甩帕子作别,道:“去,去找你的老情人吧,别让他久等了。” 谢桑走至楼梯口还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谁知朝楼梯上一看,顿时没了思索的心思,急忙唤道:“薛尘!” 薛尘被七八个人围在中间,他除却衣衫有些凌乱,身上并未见血,倒是楼梯下面,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了,打架打得很有几分出息。谢桑虽以他为推诿之词用来摆脱花魁的纠缠,但她绝想不到薛尘这样安分的人会同别人动起手来,因此见到这副场景十分惊讶,情急之下唤了他一声,薛尘立即回过头来,见了谢桑,嘴一憋,仿佛小孩子被别人欺负一样露出委屈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谢桑,道:“掌柜的……” “小心!”围住薛尘的其中一人见他分心,立即高举起手中的棍子向他脑壳砸去,谢桑看得清楚,这一下若是砸结实了,能立即将他送回地府去,因此也顾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长袖一挥,隔空就把那举棍之人击倒在地,随即闪身挡在他面前,道:“哪来的野狗?趁小爷不在就敢欺负我的人?我看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其余围着的人见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抬抬手,便不知怎的撂倒了他们一个兄弟,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易上前。两两僵持间,先前那棵一拳就倒的老白杨“哎呦哎呦”叫唤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围着的打手们立即顺杆往下爬,纷纷冲过去扶起他,“少爷您没事吧?” 老白杨一边捂着额头,一边将这些个手下一个个“废物”骂了过去,气喘吁吁地道:“先前那个小白脸呢?拿下了吧?给我带回府去,看老子今晚怎么折腾他!” 其中一个打手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脸色不善的谢桑,附到老白杨耳朵旁,小声道:“少爷,那个小白脸不是盏省油的灯,他还有个更厉害的帮手,咱们打不过呀。” “什么?!”老白杨一听当即炸了,“你们这么多人,连个小白脸都打不过?老子花这么多钱养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吃白饭的吗?”还有一大堆脏话在嘴里尚未吐出,一颗小小的石子突然撞上了脑袋,老白杨立即瞪向石子飞来的方向,唾沫横飞地骂道:“妈的是谁在用石头扔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吧?识相的赶紧自己个儿站出来跪在爷爷面前求饶,不然等爷爷抓到你,非得把你……” “你想把我怎的?”谢桑冷笑一声开口。 老白杨一双三白眼落到谢桑脸上,眼珠子瞬间定住不动,看得出了神。 谢桑微微一笑,示意薛尘站在原地别动,自己缓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直到走到那老白杨面前他才回过了神,咧嘴猥琐地笑道:“怎么,你就是那个小白脸的主子?” 谢桑道:“是又如何?” 老白杨大言不惭地道:“你家下人打了本少爷,现在本少爷头晕脑胀胸闷腿抽筋,哪儿哪儿都不对,你说该怎么赔我?” 谢桑问:“你想我怎么赔你?” “本少爷也是个讲道理的人,绝不坑你,咱给你两条路走。一,你赔我一千两白银,当做我的医药费,这事儿咱就算私了,这第二条路么……”老白杨“嘿嘿嘿”笑着搓了搓手,道:“二就是,你们两个一起陪我一晚……啊不,一个月,我就把这事揭过去,你想想,你愿意选那条路啊?”他一边笑着,咸猪手一边朝谢桑白净的脸伸过去,眼看就要触到了,薛尘终于忍不住冲了下来,然而还没等他多跨一步台阶,老白杨忽然朝着身后倒飞了出去,撞破了一扇窗户,不知摔去哪里了。 谢桑无辜地耸耸肩,道:“大家都看清楚了,我连手都没伸一下,是他自己不知怎么飞出去的,可不关我的事。”回头冲薛尘招招手,道:“今天晚上真扫兴,小爷我也不想玩了,咱们回去吧。” 朝春楼里静默一片,老白杨的打手们自发自觉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谢桑自觉是头文明的饕餮,礼尚往来,咧嘴冲他们笑笑:“多谢。” 待出了朝春楼,木马拉着马车早已在门口等候他们了,谢桑欣喜地拍了拍木马的脖子,道:“果真通晓我心,这马车租得没错。” 第27章 鲛泪(八) 这回一上去,马车就继续朝着南海的方向飞去。薛尘腹诽“果然是掌柜的想玩吧”,眼睛不由得瞄向一旁已经哈欠连天的谢桑。谢桑察觉到他的视线,瞥了他一眼,笑道:“看到了吧,修道还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今天咱们教训的这个地痞流氓,定是在本地有些许势力的,若咱们只是凡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多半要吃哑巴亏,但是修道就不一样了,来再多人,一样轻松撂倒,而且事了拂衣去,管你老爹谁。”顿了顿,道:“今天你打架打得不错,没给你掌柜的丢脸。” 薛尘问:“掌柜的,修道难吗?” 谢桑说:“难啊,自古修道之人无数,真正能登上青天的,又有几个呢?先不说修炼过程中遇到的红尘情劫、琐事繁杂所滋生的心魔执念,单是雷劫这一关,就足以将一大茬修道者斩落马下。” 听她说到雷劫,薛尘兴趣顿生,问:“掌柜的,什么是雷劫?真是天上劈下霹雳来嘛?” 谢桑点头,“真是天上劈下的霹雳。但每个人所遭遇的雷劫程度都不同,若是飞禽走兽花草树这些意图修炼成仙,那是逆天而为,雷劫会比人修道所遭受的雷劫要严重得多,我见过最惨的一只花妖,雷劫过后,连一粒灰都没留下。人就不一样了。” 薛尘忙问:“怎么个不一样?” 谢桑道:“起码骨灰还是会剩下一点的。” “这个优待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嘛……”薛尘腹诽,又问:“那掌柜的你受过几次雷劫?”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教谢桑沉默许久,半晌,她才低声道:“我只受过一次雷劫。” 那一次,正是她修成人形后不久,与谢清徽初相识的时候。 在空荡无人的长街上,瑟瑟发抖的小道士手执长剑,坚定地挡在谢桑跟前,替她抵御着未知的妖怪。 然而静默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桑踮起脚从小道士肩膀后探出脑袋朝前看了看,道:“好像什么都没有哦。” 小道士尴尬地咳嗽了声,收剑入鞘,道:“是我多事,打扰这位姑娘了。”他转身要走,却被谢桑扯住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问:“这里以前不是很热闹的吗?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她实在是饿得抓心挠肝,眼眶都急红了,“什么都没得吃,我好饿呀。” 谢清徽:“……” 他带着她走了好久的路,又翻上一座山,终于遥遥望见一座青瓦白墙的道观,谢清徽回头冲谢桑笑道:“姑娘别急,马上就到了。”谢桑已经饿得只出气不进气,脸上隐隐泛青,这是她修为尚浅,快控制不住自己恢复原形,谢清徽却以为她当真饿得快晕过去了,紧张地一把扶住她,前后晃了晃,问:“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谢桑有气无力地道:“我……饿……” 谢清徽道一声“得罪”背起谢桑就朝道观跑去。谢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让人背,顿时觉得很新奇,连蚀骨销魂无处不在的饥饿感都消失了,爪子轻轻捏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摸索了一通,然后下了结论——这个小道士比族里的公饕餮们都好看!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侧脸,谢清徽白净的脸蛋在她眼中幻化成一块白糯糯的年糕,让饕餮几乎无法把持。 好在最终还是把持住了。 谢桑弱弱地问:“还有多久啊?” 谢清徽一把推开道观的大门,说:“到了。” 道观里只有素食,谢清徽飞速给谢桑蒸了几只馒头,煮了碗馄饨皮,有些不好意思地端到她面前,道:“只有这些了,先委屈你垫垫肚子。” 谢桑是个好养活的,一向不挑食,如风卷残云一般将盘中食物一扫而空,然后在谢清徽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眸中,一边喝着馄饨汤,一边真诚地夸奖他,“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谢清徽微微一笑,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看着眼前埋头喝汤的小姑娘,他踌躇半晌,轻声问:“敢问……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谢桑喝汤的动作顿时一滞,随即摇摇头说:“我没有名字。”饕餮一族爱吃且懒,能省的事都尽量省掉不做,更何况是取名这样麻烦的事?谢桑他们这一代是饕餮族的第六代,她刚好又排行第六,所以一直叫她六六,谢桑的五哥叫六五,七弟叫六七,简单粗暴,以此类推。 这话落在谢清徽耳朵里,就是谢桑身世可怜孤苦无依,连个名字都没有,看她的眼神也就愈发怜悯,问:“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吗?” 谢桑点点头。 谢清徽道:“我就住在这道观修行,你以后要是没东西吃,就来这里找我。” 一听这句话,谢桑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爪子握紧谢清徽的手,激动地说:“好人!谢谢你!谢谢你!你怎么这么好呢?” 谢清徽无奈地笑了,说:“我不叫好人,我叫谢清徽。” 他们就此相识。 彼时谢桑尚不晓得“客气”二字是何意义,能多个朋友,她很开心,一开始隔六七天去找他一次,后来三天两头去一次,再后来几乎天天都要跑去找她。谢桑的族长老爹事务繁忙且心宽,晓得她并没有再去祸害人间也就随她去了,谢清徽的师父却在一次撞见他们之后气得不轻,指着谢清徽的手都不住地发抖,道:“清徽,她是谁?” 谢清徽脸不红心不跳,恭恭敬敬地道:“师父,这位姑娘是徒儿在外结识的朋友,因家境贫寒食不果腹,徒儿便偶尔带她来道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偶尔?”老道长对谢清徽的说辞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眼睛一撇满脸懵懂的谢桑,冷哼一声道:“只是偶尔来,那为何我观里的米缸面缸都见底了?!”谢清徽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老道长又转向谢桑,道:“姑娘,贫道虽同情你的遭遇,但你与清徽,毕竟是男女有别,且清徽是出家之人,日后,还是少相见为好。” “师父!”谢清徽急道,却被老道长一摆手打断,“清徽,将这位姑娘送回去吧。”说罢,拂袖而去。 “……是。”谢清徽无力地应了声,转过身,谢桑像是什么都没听懂一般,仍旧笑眯眯地望着他,谢清徽道:“姑娘,对不住,以后……可能不能再继续做饭给你吃了。” “我知道啊,你师父嫌弃我吃太多,把你们家吃穷了!”谢桑说着,朝老道长离去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真小气!” 谢清徽哑然失笑,道:“他不是小气嫌你吃多了……” “没事儿,我老爹教过我做了人就要学会礼尚往来,我在你这儿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天,是该轮到我回报的时候了!”谢桑一拍胸脯,大义凛然地道,然后一把抓住谢清徽的手,晃了晃,坚定地道:“别怕,就算你家米缸面缸全空了,我也不会让你饿着的!你等着我给你带好吃的过来!” 谢清徽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的,只是客套推脱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地说不出口,最终还是回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我等着你来。” 谢清徽说了等她,就是真的在等她。 一天两天三天……一直等到一个月后,桑花落下,结出紫红的桑葚,谢清徽的大师兄摘了一盆拿给他吃,见他拿着柄扫帚不扫地,却出神地望着墙外,“啧”了一声,道:“怎么,清徽,你还在等那位姑娘啊?” 他羞赧地笑笑,并不答话。 师兄叹了口气说:“人家小姑娘一时兴起逗你开心的话,你还当真了?听哥一句,红尘情缘最扰人心,少年人更易被困其中,伤人害己,清徽,她不会来了,你不要再等她了。” “她会来的,”谢清徽平静地道:“我要等她。” 师兄见他执迷不悟,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谢清徽拄着扫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扫地,他扫得很认真,直到将这小小的四方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才将扫帚放到一旁,洗了手,在石凳上坐下,拿起一颗桑葚放到嘴里尝了尝,酸甜可口,他只吃了几个就停下了,心想:“她一定很喜欢吃。” “谢清徽!”这个念头刚落,耳边便响起了她的声音。谢清徽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坐在石凳上愣了愣,才回过身去。 此时天色已晚,上弦月悬在东边的天空中,隐隐绰绰地看不分明,对头的夕阳却还没完全落下,漫天的五彩霞光并古金流光一齐落在那个趴在墙头的小姑娘身上,映得她的笑靥比这个斑斓的世界还要明亮。 谢桑趴在墙头问:“你师父在吗?” “不在,”谢清徽摇摇头,他胸膛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教他喘不过气,面上却是一贯的温和平静,走到墙下,貌似坦然地朝她伸出手,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第28章 鲛泪(九) “不用!”谢桑大方地一摆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框子,顶在头上,然后翻上墙头往下一跳,稳稳地落在谢清徽面前,献宝似的把那只小框子捧给他,“给你!” 谢清徽一看,是一小框桑葚,比起自己那框,颜色更加鲜艳,但是个头要小一些。谢桑跑到他旁边邀功,“你尝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摘到的这么几个,我都没舍得吃,都拿来给你了。” 谢清徽走到石桌旁拿起自己那盆桑葚递给她,“我这儿倒多的是,管你吃个够。” “不一样的!”谢桑嘟哝道:“你这只是寻常果子而已,我这可是宝贝!”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谢清徽拿了一颗她带来的桑葚尝了尝,这桑葚入口即化,口感除酸甜之外还带着丝丝凉意,落入腹中,却又生出千丝万缕的热气,流向四肢百骸,他讶异道:“你这桑葚倒还真是不一样。” “嗯嗯!”谢桑的嘴却已被堵了个严实,说不出话来了,只得猛点头,桑葚汁顺着嘴角流下。谢清徽看得好笑,咧开了嘴,却又蓦地怔住,半晌,试探着道:“你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一个可好?” 她立即“咕咚”一声将嘴里的果子咽下,眼里放出欣喜的光,不住地点头,“好呀好呀!” 谢清徽认认真真地跟她解释:“所谓尊姓大名,姓在前,名在后,你既然无名无姓,不如随我的俗姓,姓谢,这个谢,”他拉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名桑,谢桑。” 谢桑虽然修成人形不久,但凡人的文字却是自小学习的,瞪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谢清徽的指尖在自己掌心划动,嘴角渐渐地翘起,道:“这两个字我认识的!”拉过谢清徽的手,在他手心复写了一遍,抬头看他,问:“是这个谢桑吗?” “是,”谢清徽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桑桑。” 谢桑开心得一蹦三尺高,“我有名字啦!” 谢清徽笑着看她,却又忽地紧张扭头,并没有发现师父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拉过谢桑坐下,把两筐桑葚都推到她面前,道:“你来得突然,我也没准备别的招待你,咱们今天就吃这个吧。”话虽如此,他自己却并没有动手,只静静地等着看谢桑吃。谢桑从不知客气为何物,今日却一反常态,将自己带来那框桑葚推回给谢清徽,道:“你吃这个,我特意摘来给你的。” “你自己摘的,当然你自己要多吃几个。”谢清徽笑道:“我今天吃的不少,已经够了。” 谢桑却坚定地摇摇头,说:“这个你吃就好,我不能吃。” 谢清徽问:“为什么?” 谢桑说:“不知道,我老爹的吩咐,只能照做,不能问为什么。” 谢清徽拿起一个桑葚放到嘴巴里,故意砸吧着嘴,吃的喷香,引诱道:“真的不吃?你摘来的宝贝比我这儿的普通果子好吃多了!” 谢桑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的模样,喉咙却忍不住动了动,落在谢清徽眼里,笑意愈深,拿起一颗放进她手心,说:“吃吧,你爹不在这儿,他不晓得的。” 谢桑终于没能抵挡住谢清徽的引诱,眼一闭,如壮士赴死般壮烈的仰头将那颗小小的桑葚吞进腹中,然后诧异地道:“诶,还真好吃!” 两小框桑葚在两人的瓜分下不一会儿就没了,谢桑抹着吃得紫红的嘴巴,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路上小心。”谢清徽也站起身,心弦骤然绷紧,状似平静地问:“下次什么时候来?” 谢桑脸上的笑意顿失,垂下头闷闷不乐地道:“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来看你了。” 谢清徽急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倒不是出什么事了,”谢桑道:“我们家的规矩,小孩子修成人……小孩子长大后,就要独自离家修行历练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要历练多久。”饕餮修成人形后,就要离家历练,直到修为进入下一期才能回家,谁也说不准这时间有多长,有些天赋高修炼勤的,不到一年就能回来,而有些,则一去再不复返。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许久,谢清徽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明天就要走了,”谢桑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谢清徽,你会来送我吗?” “我……”谢清徽不敢承诺,他师父自从撞见他与谢桑在一起后,对他的管束骤然严格起来,下山挑水都要和师兄弟们一起,绝不准单独跨出道观大门一步,更不用说跑去送她,但是对上谢桑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这还用问?你肯定会来送我的嘛!”谢桑跳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条街上,有一家摆在路边的馄饨店,前些日子老板不知去了哪里,最近又重新开张了,他家的馄饨特别好吃!我明天在那里等你,等你到了,我请你吃馄饨。”说完,不待谢清徽开口,人已经如同猴子一般灵活地翻过院墙消失不见了。 谢清徽失魂落魄地望着她消失的那面墙,望着墙上那一弯明亮的上弦月,半晌,垂头丧气地走到墙角,拎起前行靠在那儿的扫帚,扫了没两下,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谢清徽!” 谢清徽骤然回头。 谢桑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又趴上了那面墙头,看见他不敢置信的模样,愉悦地笑出了声,然后冲他摆摆手,“我听说人间的每一次告别都是要紧事,要郑重,我先前忘了,现在来补上。”她认认真真、一字一顿地说:“后会有期。” 谢清徽忽地笑了,也抬起手摆了摆,说:“后会有期。” 望你我终有再会之期。 这后头的事笼统说起来,就是谢桑隔天在那长街上等了又等,好歹是在天黑前把谢清徽等到了,他背了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没等谢桑将手里那碗泡成糊的馄饨扣到他头上,他兴奋地说:“桑桑,我跟你一起去历练!” 谢桑堪堪捏住碗沿的爪子一顿,“你跟我一起?”她既惊且喜地捂住嘴,片刻又放下,凑到谢清徽耳边小声讲:“这就是传说中的私奔吗?” “呃……”谢清徽嘴角抽了两抽,说:“不是。” “那你怎么就突然打算跟我一起去历练啊?”谢桑问:“你师父不是很讨厌我吗?你不怕他了?” 谢清徽道:“此次历练,正是我师父要我来的。”顿了顿,他问:“桑桑,你那个桑葚是从哪里摘来的?怎么我吃了……” “修为突飞猛涨对不对?”谢桑得意地笑着说:“那叫朱雀果,五十年结一个,再五十年熟一个,凡人食之能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百毒不侵,只是朱雀果生于极热之地,有炽火朱雀守护在侧,一般人找不到地方,即便找到了,也走不过去,就算过去了,也拿不走。恰好我就知道一个地方有,已经悄咪咪等了好多年了,正好前段时间那只炽火朱雀浴火重生,我趁它动弹不得时,赶紧摘了逃跑,现在它肯定气得直跳脚,哈哈哈。”拍了拍谢清徽的肩膀,谢桑豪气冲天地道:“我说了要给你带好吃的,就要给你带最好的好吃的!” 谢清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还真是宝贝。” 昨夜刚送走谢桑,落入他肚子里的朱雀果就开始折腾起来。开始只是有些热,他还以为是天气转暖的缘故,将被子换成薄的继续睡,谁知反倒越来越热,全身止不住地出汗,他又赶紧去冲了个凉,非但没讲那诡异的热止住,丹田内都像火一般地开始烧灼起来,谢清徽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原来热是真的能热死人的,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体温几乎将整块木板烧得滚烫。已经是深夜,他不愿吵醒别人,于是泡进水缸里,嘴里死死地咬着块布,不让自己叫出声,直到渐渐失去知觉。 再度睁眼时却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都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力,仿佛上能九天揽月下能四海捉鳖,他轻轻一动便一跃而起,扭头对上师父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谢清徽一怔,乖乖地行礼,“师父。” 师父的声音和脸一样是硬邦邦的,丝毫没有起伏,道:“清徽,你昨晚可是与那位姑娘见面了。” 谢清徽看起来乖巧听话、知书达理,其实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撒起谎来同样脸不红心不跳,一张清俊端庄的脸板出十分的正经,毕恭毕敬地迅速否认,“回禀师父,徒儿自从您嘱咐过后,再未与那位姑娘见过。” 师父幽幽地叹了口气,已经布了满脸的褶子似乎因他这句话更加紧密了一些,但最终也还是没揭穿他,道:“你被放在道观门口的时候,才刚出生没几天,我替你算了一卦,算出你命中有一劫数,破,则大道得成,不破,就永堕轮回。” 谢清徽道:“师父……” 师父一双浑黄的老眼死死地盯着他,问:“你可知你这劫数是什么?” 谢清徽问:“是什么?” 师父道:“情劫。” 谢桑一爪子拍开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没好气地道:“你看你,知道自己要出远门还来得那么迟!太阳都下山了!” 谢清徽耐心地解释说:“你那个朱雀果太厉害,烧得我昏睡了许久,醒来就已经傍晚了,匆忙收拾了衣物赶来,可不就这么晚了么。” “这怎么办,”谢桑扁了扁嘴,闷闷地说:“难不成第一天就要露宿野外吗?” 谢清徽从背后推着她的肩膀往前走,道:“前头就有一家客栈,咱们今晚住那儿吧。” “客栈?好啊!”谢桑顿时喜笑颜开,高兴得蹦了一下,“我从来都没住过客栈!” 谢清徽说:“那你今晚好好睡一觉。” 谢清徽说:“虽是劫数,但若无始,便不会有终。我的命数如何,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 “果然如此,”师父轻叹一声,道:“既然你决心已定,那么,清徽,你便去吧。” 他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塞进包袱里,一路逃命似的狂奔到这条街上,直到看见那个坐在长凳上,百无聊赖地拿筷子搅着碗里东西的小姑娘,剧烈跳动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走过去,唤道:“桑桑。”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正面开写清徽君了~ 清徽君和尘尘都是亲妈心头宝=3= 第29章 鲛泪(十) 若是传奇话本儿里的故事,少年郎与小姑娘一块儿住客栈,多半只剩下一间房,天意不可违,两人迫不得已同住,幽幽烛火下,难免要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看得读者们面红耳赤。但转到谢桑与谢清徽这儿,却是无波又无澜,因前段时间的女妖事件余温尚在,京城中外来客不多,房间充足,两个各要了一间房,顾自睡觉去了。 谢桑第一次住客栈,觉得身下这张木板床都硬得格外新奇,翻来覆去地滚了几遭,抱着被子久久不能入眠,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响动,知道谢清徽也还没睡,于是轻手轻脚地翻了窗过去找他。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吓了谢清徽一跳,“嗖”地将手中的东西藏到身后,定睛一看,“桑桑?” 谢桑眯了眯眼睛,问:“你手里的是什么呀?”扑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质问地盯着他,“是不是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吃夜宵?!” 谢清徽哑然失笑,“真不是。”把背后的东西拿出来,往谢桑面前一摊,“只是一本书罢了。” 藏蓝的封面黑色的字,写着“道德经”。 谢桑自觉是一只有文化的饕餮,当即道:“这书我看过的!”又说:“只是不知道我看的和你看的一不一样。” 谢清徽不自觉地又把书往身后藏,说:“既然都是《道德经》,总归是一样的。” “很久以前看的,我都忘了讲了些什么了。”谢桑朝谢清徽一伸手,“借我看几眼吧。” 谢清徽只好把书递给谢桑。她随手翻了几页,眉头渐渐皱起,瞥一眼面色尴尬的谢清徽,说:“我看过的好像和你看的当真不一样。”又津津有味地继续翻下去,“你这本比我那本好看多了。” “自然是不一样的,”谢清徽无奈道:“这并不是《道德经》,是兰亭书生的传奇话本儿。” 谢桑问:“既然是传奇话本儿,那怎么会是《道德经》的皮儿?” “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谢清徽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师父不让我看,以前被发现过几次,书被撕了倒是小事,更惨的是要被吊起来打!” 谢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倒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顿了顿,说:“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道士。” 谢清徽板着脸,看上去确实是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然而嘴上却胡说八道:“我可不就是一个正经道士?” “呸,”谢桑说:“正经道士不看传奇话本儿。” 谢清徽敛了笑,说:“其实我并不很想当个道士,我也很想同寻常人一样喝酒吃肉,不守戒律。” 谢桑问:“那你怎么还是当了道士呢?” 谢清徽说:“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捡来养在道观,不想当道士也得当,世上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安慰地拍拍谢清徽的肩膀,谢桑说:“没关系,我们修炼之人,为的不就是让自己不为世俗所困么?” 谢清徽轻轻地笑起来,道:“正是如此,更何况,我现在修为突飞猛进,已算是个厉害道士了。” “那么,厉害道士,”谢桑从身后解下一个酒囊,举到谢清徽面前,“为咱们的厉害,干一杯吧!” 谢桑那时候还是只嗜酒如命的饕餮,酒量很好,从未喝醉过,几乎随身带着酒囊。她族长老爹虽不拦着她喝酒,但也不准她可劲儿喝,每天只能领到一小杯,谢桑呷一口就没了,砸吧砸吧嘴,觉得自己方才喝的仿佛是白水,于是决定自力更生,从头学起,经历了数不清的失败后,终于也算个酿酒师傅了。 谢清徽不能饮酒,给自己倒了杯白水以茶代酒,茶杯尚未与谢桑的酒盏碰上,便见谢桑仰头狂饮起来,他有些怔怔地看着谢桑,“桑桑……” “嗯?”谢桑拿开酒囊,仍旧是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不见丝毫红晕,她豪放地一抹嘴,道:“怎么了?” 谢清徽担忧地问:“你喝这么多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谢桑斩钉截铁地道,同时大方地将酒囊递过去,“你要不要悄咪咪来一口?就我知道。” “还是算了,”出乎谢桑意料的,谢清徽摆手拒绝了,“好歹真是个道士,规矩总要守。” 谢桑也就没再强人所难,对着酒囊又吹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我原以为你不是个正经道士,现在看来,其实还挺正经的。” 谢清徽说:“正不正经的,往往不能一概而论。” 谢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为了你的正经,我就不给你喝酒了。” 谢清徽说:“你也少喝一点。” 将酒囊里的酒喝了大半,谢桑的脸上终于略略红了一些,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打了个酒嗝,“要么像你这样滴酒不沾,要么喝个痛快,浅尝即止的人,最没意思。” 谢清徽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若我哪天决意破戒,定与你一醉方休。” “说好了,不准反悔!”谢桑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我走了。” 在走回自个儿的房间前,谢桑一仰头,将酒囊里最后一口酒喝完,然后又仔仔细细地将酒囊绑回自己腰带上,这才推门进去,前脚尚未跨入门槛,整个饕餮已经呆住了。 她房里孤零零地立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立了一只鸟。 炽火朱雀此时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裹着一袭骚包的火红大氅,满头长发无风亦飘然,两颗红宝石般的眼珠子里仿佛燃了两堆火,望见谢桑,眼睛里的两堆火骤然旺盛,几乎喷薄而出,他咬牙切齿地道:“小饕餮,是不是你夺走了我的朱雀果?” 谢桑当机立断地否认:“不是。” 炽火朱雀说这话只为开场,并不真怀疑谢桑不是自己要找的饕餮,听她如此坚决地否认,被其厚实的脸面所震惊,愣了一愣,怒极反笑,“好好好,敢做不敢当?你们饕餮都是这么不知羞耻的吗?” 谢桑道:“是啊。” 炽火朱雀一窒,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干脆放弃了言语攻击,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说:“走,我们出去打过!” 谢桑踌躇着抱住身边的一根柱子,小声问:“我要是不想和你打呢?” 炽火朱雀说:“你把朱雀果一颗不少地还给我,我就饶你这一次!” “那怕是不行了,朱雀果早就落入我肚子里了,”谢桑松开柱子,“我们还是出去打架吧。” 两人跳出窗户,疾驰许久,来到一处空旷无人的荒凉地。谢桑突然停住,问:“这里可以了吗?”炽火朱雀刚要回答,一柄巨大的幽蓝的刀劈头落下,他堪堪放出神火抵御,那柄巨刀在即将与他相撞的前一瞬化作点点蓝光消散了。谢桑笑嘻嘻地说:“我看气氛有点紧张,开个玩笑,别怕,打个架而已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咯。” 炽火朱雀冷笑一声,“小饕餮好大的口气。”他口中忽然发出一声凤鸣,巨大的朱雀虚影从背后升起,周围无形的威压骤升,荒地变成燃烧的火海,将朱雀和谢桑共同困在一个圆形的圈内。 “朱雀修罗境?”谢桑歪着脑袋问,右手微微一抬,一道幽蓝的光芒划过,掌心多了一把漆黑的长刀,刀身上附着着幽蓝的火焰。此刀一出,由朱雀神火带来的灭顶高温立时降了一降,谢桑轻轻抹去额前的汗,道:“对付我这么个小辈,用得着动用朱雀修罗境吗?”朱雀修罗境乃是朱雀一族独创的幻阵,置身于幻阵之中,能最大程度地震慑对方,并扰乱心神、压制灵力,而自己却能在漫天朱雀神火的支持下快速恢复灵力,愈战愈勇。一旦落入此境,除非法力数倍强于创境者,从内部强行打破幻阵,否则想要脱困的唯一方法,就是打败创境者。 “应该说还好我动用了朱雀修罗境,”炽火朱雀道:“年纪小小修为便如此之高,能从我的面前把朱雀果带走,我猜的没错,你修炼的果然是幽冥鬼火。” 幽冥鬼火极热时可将三昧真火烧灼干净,极冷时又能将世间万物冻成齑粉,极难修炼,可若一旦修成,几可称天下无敌手。谢桑天赋再高也还年纪小,当时并不能做到凭空外放幽冥鬼火,只能用刀当做媒介,比起炽火朱雀无处不在的朱雀修罗境,还差得很远。 劈手一刀将袭卷到自己面前的火舌斩断,谢桑说:“前辈实在高看我了。”她对面前这只骚包的朱雀终于重视起来,“但能领教朱雀修罗境,是晚辈的荣幸。”说完,她凌空跃起,手中附着着幽蓝火焰的漆黑长刀顿时放大无数倍,几乎变得与炽火朱雀背后那只朱雀虚影一般大,然后对准了那只朱雀的天灵盖,一刀斩下去。 谢清徽从梦中惊醒。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四周明明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却不知怎么的,仿佛看见了漫天火海。他走下床铺,给自己倒了被水喝,深呼吸几次,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却无论如何都缓解不了。抹了把额前的虚汗,谢清徽喃喃地道:“这是怎么了……” 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纠结踌躇许久,终于还是走到谢桑的房门前,敲了敲门,唤道:“桑桑,你睡了吗?” 没有人回应。 这是自然的,都已经是深夜了,谢桑当然应该睡着了。可谢清徽思索再三,还是用力一推门,“吱嘎”一声,木门应声而开,谢桑的房间里同样漆黑一片,谢清徽却已看得一清二楚。 谢桑的房内,并没有人。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第30章 鲛泪(十一) 深呼吸了几次,略微镇定了些,谢清徽取出一只罗盘,默念咒语,磁针飞快地旋转起来,最终定格指向某一方向。谢清徽立即朝指针方向疾驰而去。 “砰”的一声脆响,谢桑手中的长刀碎成无数块碎片,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冲炽火朱雀连连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我认输。” 炽火朱雀的脸色亦有几分苍白,连带着朱雀修罗境的无边火焰都黯淡许多,但相比狼狈的谢桑,他还是要体面上不少,身后巨大的朱雀虚影收回体内,他走到谢桑面前,道:“怎么了,小饕餮,你居然也会认输?” 谢桑说:“我打不过的时候一向认输认得很麻利,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认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炽火朱雀冷冷地道:“错了,这的确是你最后一次认输。” 谢桑浑身一僵,谄媚地笑起来,说:“这又是何必呢前辈?不就几个果子吗?您打了我这一顿还没消气呢?那这样您看行不行,我就躺这儿,您要是还没消气,我再让您踢上几脚?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容易老。” 炽火朱雀冰冷的面容却并不因为她的玩笑话缓解几分,道:“你天赋卓绝,再过几年,我不是你的对手。”谢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愉悦几分。“因此,我不能,也不敢留你。”炽火朱雀说着,缓缓抬起手,一簇火焰瞬间在他掌心熊熊燃起,他低头看着谢桑,真诚地道:“对不住。” 谢桑尖叫:“我是饕餮,又不是睚眦!没那么小心眼!” 炽火朱雀的朱雀神火却并没有因她这句话而缓解半分,灼热明亮的火焰刺目,谢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从小顽劣,做过的坏事何止这一件,但教训归教训,她从未想过,真有人会取她性命,在此刻之前,她甚至不明白恐惧为何物。虽然每年族里都会有外出历练的小饕餮或失踪或身亡,但她从不觉得,自己会是他们其中一员。 而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她心里想的却是,完了,出门第一天就死,老爹要没脸见饕餮了。 朱雀神火终究没有落到谢桑头上。 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直挺挺地插上了朱雀修罗境,幻境发出清晰可闻的龟裂的声音。 在幽冥鬼火的烧灼下依然牢不可破的朱雀修罗境,竟被一柄由凡铁铸成的剑,戳破了一个口子。 炽火朱雀猛抬头,掌心神火暴涨,他淡淡地道:“不知哪位真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又是“砰”的一声脆响,朱雀修罗境终于崩溃,漫天火海幻化成星星点点的荧光渐渐消散,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从这迷人眼眸的荧光中缓步走出,姿态从容典雅,恍若天庭神君降临,只是当他看见了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谢桑,这份从容与典雅瞬间消失不见,慌忙跑到她身边,扶起她,急切地问:“桑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还……还是有一点事的……”谢桑勉力开口说话,看清他脸上遮不住的关切与担忧,她弯了眼睛笑起来,“不过你放心,暂时还死不了。” 谢清徽把了下她的脉搏,有些虚弱但还算平稳,略微松了口气,捏了捏她的手,道:“别怕,我等会儿就带你回去。” “嗯。”谢桑难得乖巧,点点头,轻声说:“这鸟人厉害得很,你小心些,打不过就逃吧。” 谢清徽忍不住轻笑一声,掠了掠她额前汗湿的散发,温柔地把她放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冷冷地盯着炽火朱雀,“桑桑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前辈为何要下此毒手?” “谁让她打不过我?”炽火朱雀幽幽地道:“弱肉强食,这就是修真界的规矩,小道长你不知道吗?” 谢清徽道:“我只知道,我要护她无恙。”右手一抬,先前斩破朱雀修罗境的那柄长剑飞回他手心,剑锋直指炽火朱雀的面门,“出招吧。” 火红的眼眸在谢清徽手握的剑上来回打量几次,炽火朱雀不敢置信地笑起来,道:“小饕餮好歹修的是幽冥鬼火,你就用这把剑?” 谢清徽平静地道:“就用这把剑。” 话音刚落,火焰与寒光瞬间碰撞在一起。 这是谢桑第一次看谢清徽打架,他显然很少打架,姿态生疏,但剑锋已极凌厉,对于谢桑来说轻轻一拗便能轻易折断的长剑,握在他的手中,却仿佛是能斩断山脉河流的无上神兵。朱雀神火无数次逼近,却又被他无数次挡回,两人的气势都没有半分消褪,终于又一次,狠狠地撞在一起。 “砰”的一声,是今天晚上的第三声脆响。 谢清徽的剑,还是断了。 他整个人被朝后击飞,重重地跌在谢桑身边,“哇”地吐出一口血。 谢桑惊慌地扑过去,却又不敢碰他,焦急地喊:“谢清徽!” “别怕,我没事。”谢清徽道。 “死到临头了,还说没事?”炽火朱雀的嘴角也缓缓流下一丝鲜血,只是他仍是牢牢地站着,一步一步走到他们跟前。 谢清徽咬牙起身,他的手中还握着剑,一柄断剑。他道:“胜负未分,前辈不要得意得太早。” 炽火朱雀冷笑一声,再度抬起了手。 谢清徽也再度举起了断剑。 但是炽火朱雀的手却又放下了。他望着谢清徽,迷惑地皱起眉,“我从方才起,便一直觉得你有些眼熟。” 谢清徽说:“前辈这是要跟我套近乎?” 炽火朱雀问:“你今天几岁?” 谢清徽默了片刻,还是答道:“一十七。” “十七岁?十七年前……十七年前……”炽火朱雀口中念念有词地道,突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谢清徽,“难道是你?” 谢桑与谢清徽对视一眼,谢清徽说:“晚辈确信此前从未见过前辈。” “即便见过,依你的身份,怕也是不会记得我的,更何况是现在。”炽火朱雀自嘲地笑了一声,眼眸流转,又忽地生出几分愉悦,道:“万万想不到,你这样的大人物竟也有被我整得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像是遇到了极为开心事情,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谢桑小声问:“这鸟人怎么了?被你打得失心疯了?” 谢清徽还未回答,炽火朱雀便是狠狠一眼扫过来,“小饕餮休要胡言!” 谢桑立即识时务地闭上嘴。 炽火朱雀幽幽地叹了口气,说:“真不知是你们运气,还是我倒霉。”谢桑险些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眼珠子转了转,还是继续闭着嘴。炽火朱雀道:“也罢,也罢,是我命中注定,该当认栽。” 谢清徽说:“前辈……” 炽火朱雀连忙摆手,道:“您这一声前辈我可当不起,当不起……”说着,他忽然幻化成一只巨大的朱雀,朝天空飞去,一声凤鸣后,便消失不见了。 咳嗽两声,谢桑捂着胸口艰难地道:“鸟人的思想总是很难理解的。” 谢清徽连忙过来扶她,温声道:“难得住一次客栈,没曾想竟遇上这样的事。” “客栈易住,这种事却少见。”谢桑道,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我希望还是别再遇见了。” “嗯,回去我给你运功疗伤。”谢清徽扶着谢桑往前走,“咱们看来得多住几天客栈了,莫急,还是有机会安稳睡觉的。” 谢桑却忽然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天空,喃喃道:“我怕是没机会了……” 谢清徽问:“怎么?” 他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祥和的夜空突然袭卷起一阵狂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云瞬间将月亮遮盖,一道霹雳以雷霆之势落下,正好砸在两人脚边。 谢清徽抱着谢桑往旁边一翻,堪堪躲过了这道闪电,他惊魂未定,耳边响起轰隆雷声,“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甚至不敢想象这是巧合。 谢桑却从地上爬起来,面色平静,她望着天空,一步步朝前走去,说:“这是我的天劫。”她忽然扭头对着想要走过来的谢清徽厉声喝道:“别过来!”顿了顿,她有点难过地扁了扁嘴,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中晶莹的光,她说:“你过来的话,也会被雷劈的。” 谢清徽也是修道之人,自然明白这天劫是怎么一回事。 修行突破当下的瓶颈后,便会引来九天雷霆渡劫,熬得过,那便踏入另一个境界,熬不过,就修为散尽、身死魂消。 有些人算到自己天劫将至,会提前准备,丹药法器镇元灯,有什么宝贝全都一股脑地堆上,就这样,都不一定能熬过去。更何况是现在的谢桑,刚刚打完一场大架,吐完一桶血,走路都走不稳。谢桑抽了抽鼻子,忽然感到很委屈,想扑到自家老爹胸前揪着他的前襟嗷嗷大哭,但老爹并不在这里,他若知道她天劫是在今日,无论如何不会让她独自在外。她带着哭腔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那时候的谢桑并不知道,这是她吃了朱雀果的原因,饕餮与人不同,朱雀果不会这么快被吸收,本来还有些时日可缓,谁知炽火朱雀却找上门来,她体内的朱雀果被朱雀神火催化,瞬间将她的修为提升至临界点。 “别怕。”谢清徽温声道,他终于还是不听劝阻地走过来,将谢桑抱进怀里。谢桑的脸贴着他的前襟,听见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但奇怪的是,她此刻心中既无委屈也无惶恐,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哭些什么,于是用力抱紧了谢清徽,将脑袋深深埋入他怀中。 而此时,第二道霹雳已然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嗯,清徽君男友力MAX……但是尘尘很贤惠呀! 要问男主是谁的话→_→ 谢桑:是我。 第31章 鲛泪(十二) 这便是谢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雷劫,之后无论她修为如何再涨、境界如何提升,雷劫却再也不曾遇见过。 马车中陷入长久的沉默。薛尘看她脸色不善,数次张开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终于,谢桑叹了口气捂住眼睛往后一倒,说:“我没怎么挨过雷劈,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也并不了解,你现在才开始修炼,离雷劫还远着呢,别想那么多。我困了,睡觉。” 她说睡就睡,侧过身子背对着薛尘,很快响起悠长的呼吸声。薛尘自觉又说错了话,意图挽救但奈何嘴巴太笨,拿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盯了谢桑的背影半晌,小声唤道:“掌柜的?掌柜的?” 谢桑一动不动。 装睡的饕餮是叫不醒的。 薛尘也就不多说了,从马车壁的暗格里摸出块薄毯轻手轻脚地给谢桑盖上,手掠过她的头发,停顿片刻,还是默默缩回了手。 谢桑紧紧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次天劫后,满身血嗤拉呼的谢清徽背着同样血嗤拉呼的自己蹒跚走回客栈,两人双双倒在床上,谢清徽挣扎着想爬起来回自己房间,努力了半晌却始终爬不起来,谢桑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他拉了回来,胳膊将整个人圈住,说:“不许走。” 谢清徽怔愣半晌,最终犹豫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好好睡。” 心口的陈旧伤疤又开始发作,仿佛当年的霹雳劈开这冗长岁月,再度落在自己头上。谢桑疼得发抖,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自己心口,想将那呼之欲出的情愫关回去,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在眼眶里积蓄已久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她极沙哑极压抑地唤道:“谢清徽……谢清徽……” 耳边忽然响起清徽神君冷漠的话语——“谢清徽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似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谢桑按着心口的手颓然地坠落,睁开眼睛,透过朦胧水雾,一片幽暗中,一个人正低头静静地凝视着自己。 谢桑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哭鼻子的样子,尴尬地转开脸,手却冷不防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握紧。 薛尘沉默许久,温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然后一只手落在谢桑头上,揉了揉,“好好睡。” 他的手仿佛被施了极为强大的安眠术,刚一触及谢桑的头发,便是一阵浓重的睡意袭来,她勉力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迷茫恍惚之中,看见他的眉目变幻莫测,一会儿是谢清徽一会儿是清徽神君,最终却还是薛尘,冲她轻轻一笑。 她无力地喃喃道:“我大概是在做梦……” “你是在做梦,”他说:“等梦醒了,我们就到了。” 谢桑一向起得晚,这次也不负众望,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睁眼看到的是薛尘的背影,他正坐在马车前,静静地眺望远方,听见谢桑起身的响动,回头冲她咧嘴笑道:“掌柜的,你醒了?咱们快到离耳了吧,我都看到大海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海风拂来,吹开马车的车帘,扬起薛尘的发梢,他有些新奇地笑了,眉眼间仿佛倒映着阳光落于海面,入目皆是粼粼波光。谢桑看了看他,又探头朝马车外看了眼,道:“嗯,是快了,我还以为得不少日子呢,这马车倒是快。”说着,她又忍不住扭头皱着眉盯着薛尘,薛尘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朝远处挪了挪,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有什么奇怪的吗?我脸上长花了?”他挠了挠脸,迷惑地想,确实没花啊? 谢桑咳嗽了声,移开视线,说:“没什么,就是我昨晚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里面貌似有你。”有薛尘也就算了,偏偏还有谢清徽那个杀千刀的,虽然不记得梦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既然有谢清徽那就一定是个噩梦。谢桑把脑袋探出窗外,对着底下的大海恨恨地叹了口气,心想,精卫都淹死了,他怎么还活着呢? 薛尘好奇地问:“掌柜的梦到我什么了?” 谢桑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胡诌道:“我梦到你到了南海地界后大受欢迎,一口气娶了七个鲛人老婆,洞房时的场景蔚为壮观,床上坐了满满一排,挑了盖头才发现七个老婆没一个好看的,想悔婚却被鲛人老婆们拖住按在地上打,我在旁边看着笑出了声。” 薛尘闷闷地说:“掌柜的骗人,你昨天晚上明明哭得伤心。” 一瞬间,谢桑的耳边只剩下海风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道:“自然是骗人的,鲛人姑娘们个个国色天香,你娶得七个如花似玉的娇妻,我嫉妒得哭了。”马车开始缓缓降落,谢桑道:“离耳到了。” 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离耳,谢桑已经忘了,太多太多繁杂悠久的记忆回荡在脑海里,她一时看不分明,只记得自己无声地恸哭,双手死死抓着覆盖在他之上的那一层黄土,想把地下躺着长眠的那个人揪出来晃醒,最终手上抓着的也只有一抔沙土,渐渐从指缝流落不见。 如今离耳的街市上仍旧熙熙攘攘,千年时光倏忽而逝,除了当年陪伴在身边的人,其余什么都没有变。 薛尘瞪大了眼睛新奇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这里与鬼市很有些相似,不少路人的脖子上顶了个鱼头,睁着两颗圆鼓鼓的鱼眼睛,有些则有一颗完整的人头,只是脸上有些许鳞片,有些身躯五官与人类一样,但头发和眼珠的颜色却甚是鲜艳。注意到薛尘的目光,一个金发碧眼,身材相当惹火的姑娘妩媚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薛尘立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很是憨厚老实的模样。谢桑却激动地一拍他的肩膀,道:“快看,有人对你抛媚眼!” 薛尘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问:“掌柜的,他们都是鲛人吗?” “应该不是,”谢桑说:“鲛人都是人首鱼身,虽然听说有将鱼尾变成人腿的方法,但是据说付出的代价很大,应该不是每条鲛人都愿意承受,这里大多数还是普通的鱼精罢了。”顿了顿,问:“你想来祭拜的那个人,现在有印象了吗?” “有是有一点,”说到这个,薛尘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但是很模糊,我记得要走好长好长一条幽暗的羊肠小道,路的尽头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上面开满了红色的花……他的墓,就在那棵花树下。” 谢桑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我来过离耳不少次,但是印象中没有一棵能开红花的很大的树……你是不是记错了?会不会是没有很大的一棵树?” 薛尘坚决地摇头,说:“真的很大,站在树底下,树冠几能遮天蔽日,都看不见天空。” 摩挲着下巴,谢桑沉吟道:“那应该就是在我没来的那几年里长的,要么就是那个地方我没去过,不过一棵很大还开红花的树,应该不多,找个当地鱼问一下就知道了。”谢桑说着,走到路边,拍了下一条拎着东西路过鱼精的肩膀,“打扰了,请问这位……” 那鱼精扭头看着谢桑,忽然尖叫一声:“那怪物又来了!”手里的东西也不要了,往地上一扔,撒开丫子朝前不要命地跑起来。经它来了这么一出,街上其他的鱼精们也纷纷惊叫着逃跑,虽然是一群鱼,但成了精有了腿以后跑起路来一点儿也不比四脚走兽慢,没一会儿,原本还热热闹闹的一条街,转眼便只剩下谢桑和薛尘两个活物还立在那里。 薛尘压低声音问谢桑:“掌柜的,你以前在离耳做过什么事啊?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这么怕你。” 谢桑也是感到十分莫名其妙,说:“我能做什么呀?我什么都没做过!”这口锅放到她背上那可是太冤枉了,天晓得她以前每次来离耳,脚还没落地,眼泪已经先掉了下来,除了在谢清徽墓前哭得昏天黑地可能吵到了别人以外,什么违法乱纪的事都没做过。 薛尘对谢桑这番说辞反应出的表情可以概括为“虽然很想相信你但我实在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谢桑没好气地瞟他一眼,正摩拳擦掌欲强行将他这条胳膊肘往回掰的时候,脚底下的地面忽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谢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地震了?” “哦!对了!”薛尘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道:“刚才掌柜的你拍的那第一条鱼跑之前,好像地面也震了一下,但是很轻很轻,我还以为是错觉。” “难得鱼们是因为地震了所以才跑的?”谢桑迷惑地喃喃道:“可是也不对啊,那鱼先前喊的明明是‘那怪物又来了’……” 此时地面再度震动起来,相比前两次,这次的震动却异常剧烈,薛尘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被谢桑扶了一下,小白脸又迅速地涨红了,小声道:“多谢掌柜的。” “先别多谢了,”谢桑抬头眺望着远方,一把拽住了薛尘的胳膊,“跑路要紧。” 薛尘尚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拽到了高空,低头一看,高达数十丈的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朝陆地上拍来,顷刻间,房屋店铺全部被吞没,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他心中一阵惶恐,不由自主地朝谢桑缩了缩,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 “是怪物。”谢桑平静地道。 一声尖锐难听的嘶吼不知从何处传来,几乎刺破薛尘的耳膜,他忍不住抬手捂住耳朵,眯着眼睛抬头,看见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正海里缓步朝地面走来。 第32章 鲛泪(十三) 那团东西浑身黑色鳞甲,身躯异常庞大,比先前那一波拍上岸的海浪还要高出不少,每跨一步,便带起一阵汹涌的波涛,两个洞里冒出红光,莫约是眼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鼻子嘴巴,完全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确实只能称之为怪物。 看来就是这玩意儿吓跑了之前的一群鱼精。 薛尘紧张地揪着谢桑的袖子,“掌……掌柜的,你要砍了这怪物为鱼除害吗?” “咱们初来乍到,尚不知这怪物的底细实力,还是不要妄动的好。”谢桑轻轻摇了摇头,说:“再说,它现在一没伤鱼二没害我们,贸然动手,反倒可能激怒它,看样子这货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咱们先和那群鱼一起避一避,等风头过去,再打听清楚状况。”说完,她带着薛尘正要悄悄撤离,但只是稍动了一动,那怪物的两束红光便直嗖嗖地朝他们射来。 薛尘上下牙直打颤,“掌柜的,它……它……它好像发现我们了……” 不是好像,四处都是空荡荡的,惟独他们两个飘在半空中,怪物就是想不发现他们也难。两束红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片刻,最终定格在谢桑身上,怪物突然仰天大吼一声,这货明明没有嘴巴,也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吼声,声音极为刺耳,然后伸出一只爪子,径直朝谢桑抓来。 “快跑!”谢桑拽着薛尘瞬间飞出数十丈远,本以为能将那怪物甩在后头,谁知它方才还是慢吞吞的比上了岸的海龟快不了多少,真动起手来,速度竟一点也不比谢桑慢,一回头,那只爪子依旧紧随身后。 “掌柜的!”薛尘大喊:“你带着我跑不快的,把我丢下你自己走吧!” 谢桑冷冷一眼横去,“你在唱什么苦情戏?我不喜欢听!”抬手轻轻一掌,将薛尘送出好远,他惊呼一声,四肢胡乱扑腾,以为自己要摔进底下的滔滔海水中,结果四周忽然冒出一个幽蓝的泡泡,将自己稳稳地拖住。薛尘低头一看,镇元灯不知何时被放进了自己怀里,他紧紧握着镇元灯,朝谢桑那边望去,“掌柜的,你没事吧?” 谢桑不耐烦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少说几句我就没事了!” 薛尘立即闭上了嘴。 那怪物见谢桑把薛尘推开后,倒没急着抓她,而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仿佛在回忆她是谁。 “好机会。”谢桑心道,她可不是什么具有侠士精神的妖怪,打架这种事一贯是怎么狠怎么来,右手稍稍一抬,幽冥鬼火幻化而成的刀出现在她掌心,怪物脚边的海水立时冻结,它有些迷惑地低下头,抬了抬脚,发出冰块破裂的声音。而谢桑已经一跃而起,在怪物反应过来之前,长刀重重地砍在它的脖子上。 谢桑的幽冥鬼火早已大成,当年妖王叛乱的数十年里,不知有多少堕仙与大妖折在她手里,不过是南海的一只毫无心智的怪物罢了,她虽略有忌惮,但并未将它放在眼里,这一刀下去,打的就是一刀毙命的心思,谁知刀锋撞上鳞甲,那怪物还没怎么样,谢桑的手却被震得几乎握不住刀柄。心中一颤,她大喝一声,咬紧牙关全力一划,刀锋上的幽冥鬼火骤盛,终于将这怪物堪比精钢铁铸的鳞甲砍破了一个大口子,自己却也被震得倒飞出去,刚好落入薛尘所在的泡泡里,手里的黑刀化为烟雾消散不见。 “掌柜的你没事吧?”薛尘连忙将她扶起,见她浑身上下并没有一点血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谢桑坐在幽蓝的泡泡里喘了几口气,手中黑刀再度浮现,正欲冲出去,抬头见那怪物傻站在原地不动,便也没有贸然上前。 薛尘盯着谢桑手里的刀,见刀浑身漆黑,四周若有若无地冒着幽蓝的光,一时好奇,伸出食指想去摸一摸。谢桑余光瞥见,连忙制止,“别动!”话出口却已晚了,薛尘的手指尚未落到刀身上,就是一阵诡异的剧痛,惨叫一声缩回了手。 谢桑无奈地道:“都叫你别动了,我的刀不是肉体凡胎碰得了的。”一把拉过薛尘的手,摊平一看,指尖上一道漆黑的伤口,像是被火灼伤一般。薛尘呲牙咧嘴地问:“掌柜的,你这刀怎么这么厉害?我都还没碰到呢,就好像被火烫着了,而且这火又冷又热的,奇怪得很。” “我修的法术就是这种又冷又热的火。”谢桑握住薛尘受伤的指尖,微微一捏,难忍的剧痛便立时消失了,薛尘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手指,惊喜地弯了弯,“多谢掌柜的,我刚刚还以为我的手指要废了呢。” “你运气算好的,只是这么一点小伤口,以往有人碰了我的幽冥鬼火,整条胳膊烧废了都算轻的。”谢桑说着,用刀撑着自己站起身,那怪物似乎终于回过了神,一步一步慢慢地趟着海水朝他们走过来。方才那一刀也许确实重创了它,巨大的伤口正往外喷溅着绿色的液体,谢桑看得一阵恶心,皱起眉头,轻轻一跃,悬在那怪物面前。 刀尖指着怪物,谢桑说:“皮厚的见过,皮硬的我也见过,像你这样皮又厚又硬的我倒还真是第一次见,此次南海之行倒也涨了些许见识。喂,别再往前走了,把命留下吧。” 那怪物闻言,倒真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着谢桑。谢桑暗笑真是个傻的,刀锋朝它另一边脖子砍去,她这次有所准备,用了十足的力气,定能一击将这怪物的脑袋斩落! 眼见着刀锋就要落在鳞甲上,怪物的伤口处上的绿色液体终于流尽了,它眼中的红光蓦地消失,僵硬地转动硕大的脑袋,空洞洞的两个眼睛窟窿望着谢桑,极微弱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谢桑手中的刀脱手而出,在落入海水前消失。她怔怔地悬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怪物。 虽然方才的声音很微弱,但她还是听清楚了。 这怪物叫出了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谢桑。” 她回过神来,警惕地飞离一些,盯着那怪物问:“你是谁?” 那怪物明明没有五官可言,谢桑却神奇地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笑意,他继续用那极微弱的声音说:“好久不见。”说完,巨大的身躯轰然朝海水中倒去,谢桑生怕被溅起的水浪波及,连忙朝高空飞去,谁知那身躯庞大的怪物落入海中却仿佛一片叶子漂在水面,没惊起半点响动,谢桑低头一看,海面风平浪静,先前瘆人的怪物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不见半点踪影。 薛尘握着镇元灯驾着泡泡姗姗来迟,朝底下探头探脑地打探了一番,问:“掌柜的,那只怪物呢?你把它收了?” 谢桑摇摇头,“它大概是逃了。” 怪物一逃,被它掀起的海浪也迅速退下,没一会儿就露出了先前被海水吞没的房屋,离耳房子的质量倒是令人咋舌的好,被这样的惊涛湃浪居然都没能将其摧毁丝毫,一栋一栋依然屹立在原地。 谢桑看得啧啧称奇,说:“我以后如果要建新房子,一定要请离耳的工匠来。” 两人稳稳地落在地上,四面八方忽然冲出来一群人……应该说是一群鱼精。 鱼精们将谢桑薛尘二人团团包围,一双双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气氛诡异而尴尬,薛尘怯场地缩在谢桑背后,谢桑挡在他身前,咳嗽了一声,说:“呃,各位……” “多谢大仙击退怪物,救我们于危难之中!”众鱼精仿佛专门训练过一般,整齐划一地喊,然后一个个都跪了下来,“噗通”之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四周跪了一地鱼,一望无际,场面甚是壮观。 谢桑的尾巴一下子翘了起来,脸上的自得的笑满得快溢出来了,偏还要装作谦虚地摆手,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你们太客气了。” 其中一条抽抽噎噎地说:“大仙,您不知道这个杀千刀的怪物让我们遭了多少的罪!” 谢桑只好顺着他的话问:“这怪物怎么了?” 原来这怪物已经在离耳肆虐许多年,每次一出现便要兴起一阵大水,虽然大家伙都是鱼,并不怕被水淹死,但房子却是一次次被水冲坏,钱财耗费甚大,劳动鱼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天长地久,终于造出眼下这种不怕水冲的房子。谁知那怪物也朝着歧途更进一步,终于开始吃鱼了,于是更是生灵涂炭。 “等等,”谢桑皱着眉头问:“它不是没嘴吗?怎么吃啊?” 那鱼精说:“虽然没嘴,但它能产生一股奇异的吸力,离得近的鱼就会被它吸去,往往是还没碰到它的身躯就灵肉消散,我们都猜,那怪物是用魂魄摄鱼的。” 谢桑摩挲着下巴说:“有意思……”又问:“诶,那这怪物在这儿多久了?你们就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那鱼精叹息着摇摇头,说:“我们寻常鱼类,即便成了精,顶了天也不过百来年功夫便要化为枯骨,我今年四十,听我爹说,他爷爷那会儿这怪物就在了,但它究竟活了多少年,只怕只有住在海底琉璃宫中可得永生的鲛人一族才知道。” 第33章 鲛泪(十四) 谢桑沉吟片刻,心想这些鱼精未必对那怪物有多了解,办完正事再去找条鲛人来问一问便是,转而问:“那请问离耳有没有一棵参天大树?” 那鱼精一愣,“参天大树?” 谢桑看了眼薛尘,薛尘立即领会,忙站出来比划,“就是这——么大的一棵树,上面开满了红色的花,看上去特别震撼。” 鱼精皱着眉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摇头说:“我没见过咱们这儿有这样一棵树。”转过身问其他的鱼精,“诶诶诶,听好了,大仙问我们,有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棵树,还开着红花的,特美特震撼的那种?” 众鱼精交头接耳了片刻,在谢桑薛尘期待的眼神中,纷纷摇头说:“没见过。” 谢桑不免有些丧气,闷闷不乐地说:“真是一问三不知。” 薛尘安慰道:“别急,说不定是我记错了呢?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我歇下来再好好想想。” “我知道。” 一个极为空灵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谢桑的耳朵动了动,转过身去,鱼精们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一个少女缓步而出,定定地望着谢桑,说:“我知道。” 少女的容颜绝丽空灵,仿佛是由海水的精魄凝聚而成的精灵,温柔而宁静,又仿佛是坐在礁石上的鲛人口中的歌曲,摄人心魂。满大街的鱼精中,不乏有生得艳丽的,但她一出现,却连阳光都黯淡了一瞬。 谢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漂亮姑娘,问:“你知道什么?” “那怪物的来历,以及你们要找的那棵树,”少女平静地说:“我都知道。” 少女穿着一袭湛蓝半身裙,飘扬的裙摆下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小腿,谢桑的目光犹如最风流无耻的登徒子,在那双小腿上狠狠搜刮了一圈,然后悠悠然地说:“你是鲛人?” 少女一怔,过了片刻,说:“……我是。”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少女坐在对面,把头埋得很低,声音细若蚊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 谢桑搅拌着眼前这一盘绿油油的水草,嚼了两口,心道这么多年来离耳鱼民的手艺真是没半点长进,恹恹地将筷子一搁,说:“你带我们找到那棵树所在的地方,我再替你做一件事,这是一桩交易罢了,不算帮忙,你不用不好意思。” 少女点点头,犹豫了片刻,轻声说:“大仙您能不能……能不能恢复一个人的记忆?” 薛尘惊奇地转过脑袋看着谢桑,谢桑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心道我消除记忆是一把好手,恢复别人的记忆倒不曾做过,细细思索一番,好在咒语还存在脑袋里,于是点点头,说:“应该可以。” 少女终于惊喜地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弯,道:“多谢大仙!” “先别急着道谢,”谢桑捏着根筷子,在碗沿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当啷脆响,她左手撑着腮帮子,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盯着少女绝美的面容,说:“你先说说你要恢复谁的记忆?” 身为鲛人却有双腿,这一定是条有故事的鲛人。 少女白皙的脸颊渐渐地蔓延起红晕,脑袋又不由自主地埋在胸前,细声细气地说:“我想恢复的,是我喜欢的人的记忆。” 少女温温吞吞地说:“我们鲛人族有个规矩,年满十六岁的鲛人,能每个月游到海面上一次,看看岸上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第一次游到海面上时,海上正值狂风暴雨,一艘东渡的大船,就在我眼前倾覆了……” “这个故事我知道!”谢桑一拍桌子,兴奋地说:“然后你救了那艘船上的王子!结果王子醒来却以为是别的姑娘救了他,然后你跟你们族里的女巫用你的声音换取了双腿,打算去到他身边,好让他记起你对不对?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 薛尘凑到谢桑耳边,小声提醒说:“可是掌柜的诶,这位鲛人姑娘好像还能说话。” 谢桑:“诶?” 少女摇摇头,说:“没有。”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淡褪干净,哑声说:“我没有救他,我眼睁睁看着他,溺死在我眼前。” 谢桑讲的故事,她是从小听到大的,那位长辈为了心爱的人付出了一切,最终却只化为了海面上的泡沫。 在她即将年满十六,眼看就能浮到海面,亲眼看一看岸上的世界前,她的姥姥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叮嘱:“沧瞳,无论如何,你不能救岸上的人。你救了他,便是害了自己。” 她向姥姥保证:“姥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接触任何人类的。”她那时候其实想,哪儿来这么多巧合,那么多和她一般大的小鲛人,就偏偏让她撞上溺水的人? 谁知缘之一字就是如此难以揣摩,就偏偏让她撞上了。 那晚风雨大作,沧瞳游到岸边时已筋疲力尽,她靠在一座礁石上休息,望着漆黑的海面上,一点遥远的灯火,缓慢地朝自己靠近。 她晓得那其实是一艘船,凛冽的狂风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海洋深处卷起无尽的波涛,统统拍打在这艘船上。 即便这艘船在人类的世界里算是个庞然大物,但对于大海来说,依然不过是蝼蚁般渺小的存在,而今晚大海怒发冲冠,怒吼着要将这只蝼蚁碾成粉末。 它躲不过去了,沧瞳心想,沉没只是时间的问题。 接下去的画面她有些不忍心看,正打算沉回海里,回眸一望,船上的场景却教她看得怔住了。 甲板上坐着一个人,脑袋光秃秃的,穿着□□,手执佛珠,闭着眼睛,虔诚地吟诵着不知名的经文。汹涌澎湃的海浪不断拍在他身上,他却纹丝不动。等船渐渐驶近了,她终于看清他的模样,是个很年轻的僧侣,眉眼生得很俊俏,即便放在他们遍地是美人的鲛人族,也是个好看的小伙子,冰凉的海水冻得他嘴唇都发紫了,他却仍是执着地捻动佛珠,庄严的梵语穿透呼啸的狂风,传到她耳边。 沧瞳忽然不愿动了,呆在原地,看着那艘大船渐渐驶近,又摇摇晃晃地驶远,待那个年轻的僧侣即将从她眼前彻底消失时,她终于忍不住大喊:“不要念了!没有用的!”她想劝他认命,但也自知这微弱的呼喊无法到他耳边,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而那个年轻的僧侣却突然回头了,仿佛他听见了沧瞳的呼喊一般,睁开眼,站起身,蹒跚走到船边,遥遥地望着沧瞳所在的方向。 沧瞳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摆动尾巴,朝着那艘大船游去,然而下一瞬,更加汹涌的海浪拍来,终于将那年轻而执着的僧侣,吞入腹中。 等沧瞳赶到时,他已坠入无尽的海水里。她伸出手想抓住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袖,却如同触到火焰一般缩回了手,姥姥重复过无数遍的叮嘱在耳边响起——“沧瞳,无论如何,你不能救岸上的人。” 似乎感受到了冰凉海水中微弱的温暖,年轻的僧侣微微睁开了一丝眼帘,眼底的幽光一闪而逝,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串佛珠,但他终于永远地闭上眼睛,沉入海底, 沧瞳也终于牵住了他的衣袖,脸颊上平白滚落几粒洁白无瑕的珍珠,被海水袭卷着流向远方。 她牵着他冰凉苍白的手,游了许久,终于游到海底风平浪静处,那里静静地停泊着一艘巨大的船,也是许多年前被一场风暴击落海底的,其他的鲛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是沧瞳一个人的秘密,现在她将他也藏进自己的秘密中。 船舱的大门早已腐朽不堪,沧瞳轻轻一碰便开了,出人意料的,船舱里面却干净整洁,除了满舱的海水,其他的似乎与这艘尚在海面遨游时一模一样。沧瞳将他轻轻放到一张床上,托着腮帮子盯了他许久,轻声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呢。”说着,她难过地低下头,眼睛里又掉出几颗珍珠,“可你怎么死了呢……” 年轻的僧侣躺在陈旧的床上,面容平静而安详,像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睡眠。 沧瞳说:“海里有的鱼特别凶,牙齿很长很尖,被它们咬到会很痛,不过你放心,你在这里,没有鱼能咬到你了。”说着,她伸出手指,慢慢地凑向他的脸颊,犹豫良久,终于戳了上去,沧瞳微微地笑了笑,说:“再见。” 谢桑是只见多识广的饕餮,晓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什么样的神仙妖魔鬼怪人,就有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爱好。 她见过一只魔头,以收集尸体为乐,他将自己收集来的各种族、各形态的尸体,摆在自家的空房间里,别人每天喝茶看戏听小曲,他则是蹲在一旁,安静地、痴迷地看着尸体们渐渐腐烂,谢桑幸得偶一瞥见,差点没把前年吃的月饼恶心吐出来。而现在,她看着眼前安静空灵、倾国倾城的鲛人姑娘,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细密无声地一个接一个地暴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该不会……每天都……每天都去看望他吧?” 沧瞳眨巴着眼睛望着谢桑面色复杂的脸,抽了抽鼻子,诚恳地说:“没有啊,我本来打算把他放在那儿之后,就再也不去见他了。” 谢桑道:“结果?” 沧瞳说:“结果一个月后忽然听到其他姐姐们提起,说是发现了一艘好大的沉船,我生怕是我把他藏起来的那艘,连忙赶去……” 结果他还好好地躺在那儿。 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苍白的脸清秀的眉,面色安详得仿佛沉浸在一场好梦里。 第34章 鲛泪(十五) 沧瞳说:“我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条沉船里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一切事物都没有变化,于是从那天起,我才每天都去那沉船里看看。” 谢桑问:“你发现了什么?” 沧瞳道:“我一连去了一个月,什么都没发生,直到一个月后,我又有机会能浮到海面,我便去了,我独自坐在礁石上,海面上风平浪静,能清楚的看见岸上的风景,但是我什么心思都没有,干脆潜回海底,又去了那艘沉船里。” 她悄无声息地从沉船破烂的舷窗里游进去,推开陈旧的木门,见到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听见响动,回过头来,眼里似盛了一碗寒潭水,清清冷冷,对上沧瞳震惊的目光,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你来了?” 听到沧瞳说的故事,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窜上薛尘的后脊背,他透过眼睫毛悄悄地看了眼谢桑,见自家掌柜的面色如常,而且又无聊地挑了筷凉拌水草塞进自己嘴里,说:“诈尸而已,常事,只不过当和尚还诈尸的,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他这尸诈得和旁人一不一样?” 沧瞳轻声细气地说:“我们鲛人一族死后化为泡沫消散于大海,从未有过诈尸之例,因此我并不晓得旁人是如何诈尸的,但是……我总觉得他并不是诈尸,他有呼吸心跳,能说会笑,跟活人一模一样……” “沧瞳姑娘,”谢桑冷酷地戳破道:“恕我直言,活人并不能在海底生活。”望着沧瞳瞬间惨白的脸,谢桑顿了顿,又道:“你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然后爱上了他,是不是?” “是。”沧瞳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裙摆,过了许久,凄然一笑,说:“可是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我了。” 沧瞳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她牵着他那只冰凉死寂的手。 他确实已经溺水死亡了,即便当时未死,在水底呆了这些天,寻常人也绝无活路可言,可现在,他又确确实实站在自己眼前。 沧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听说人类是会做梦的,我以前从未做过梦,现在大概就是在梦里吧。” 他保持着僵硬的微笑,慢慢地说:“你不是在梦里。” 沧瞳没有听说过“诈尸”的说法,对于眼前发生的事,除了不可思议,倒也没有多少害怕,她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如同那一晚离去前一样,轻轻戳了下他的脸颊。他身体不再散发着冰冷的死气,触及指尖,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暖意。她望着自己的手指,怔怔地道:“若不是在梦里,为何你竟会活生生站在我眼前?” “我也不晓得。”他道:“我只记得自己落水之后便一直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只有你常来探望我……我落水那日,是不是你救了我?”他漆黑的眼眸里突地生出一点光芒,晶晶亮地照耀着沧瞳。 “我……”对上他这样期待的眼神,沧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我没有救你,我看着你淹死,然后顺手帮你收了个尸”?她不愿这么说,可也不想骗他,只好沉默地低下头。 好在他也没有多问,她只听见他轻轻一笑,然后说:“无论如何,我总该谢谢你。” 听到他这么说,沧瞳鼻子没来由地一酸,闷闷地说:“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去继续当和尚吗?” “和尚已经死了,做不成了。”他说着,将原本死死握在手里的佛珠摘下,放进沧瞳的手心,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红意,他说:“我想在这里借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你介意吗?” “又不是我的船,我有什么可介意的?”沧瞳嘀咕着,却悄悄将那串佛珠握在掌心,“很长很长时间是多久?” “我也不确定,”他说:“大概到我下一次死为止。” 现在的年轻人之间发展感情的速度之迅猛,时常让谢桑不由得感叹自己老了。在心里默默将沧瞳和和尚这段感情定义成“一见钟情”,她问:“那后来呢?他怎么失忆了?”想了想,说:“是不是头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这破解方法我知道,简单得很,你拉着他去同样的地方再磕一次,他就能想起来了。” 沧瞳摇摇头,“不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沧瞳的洁净浩渺如烟波长天的眼眸浮起一层水雾,她哑声道:“他后来死了,为了保护我。” 鲛人族和夜叉族是世仇,这件事谢桑是知道的,当时心里还暗暗猜测天生丑陋的夜叉们是不是嫉妒鲛人们的美貌,谁知两族之间的仇恨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多年前,因这经年的恩怨,海底曾爆发过一场大战,双方都损伤惨遭。沧瞳作为鲛人族中的一员,不可避免地被拖进这场战火中。 沧瞳说:“当时我差点死在一个夜叉手底下时,弥生出现,替我挡了下来,我活了,可他却死了。” 谢桑问:“弥生?” 沧瞳说:“他说他前世已死,不应再用原来的法号,我就给他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弥生。” 他曾经说过,要住到下一次死为止,可谁能想到死亡总是来得这样快。 谢桑道:“可他总归又活了,不是吗?只是不记得你了?” “是,”沧瞳闭上眼睛,将眼底的水雾隐去不见,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付出了一点代价,救活了他,可是他只记得落水之前的事,那些记忆里,没有我。” 无论溺死之后的弥生是如何复活的,可他后来终归是又死了,想要令一个死人起死回生,绝对不可能只付出“一点代价”。谢桑瞟了眼沧瞳裙摆下修长的小腿,也无意去揭她的伤疤,说:“我大概明白了,或许是他的魂魄受损,或许是复活的法术有所偏差,才使得他丧失了一段记忆,不是没可能修复,但你总要带我先去见见他。” “应该的,”沧瞳站起身来,“他就住在离耳。” 离耳本就是座小地方,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两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自从那怪物出现后,时常兴风作浪,大水又淹没了不少地方,小地方变得更小了。 谢桑对薛尘说:“也许你要找的那个地方也被水淹了。” 薛尘点点头,忽然又问:“掌柜的,为什么是‘也被水淹了’还有哪个地方被水淹了吗?” 谢桑眯了眯眼睛,说:“被淹的地方这么多,难得不该用‘也’吗?” 薛尘说:“哦……” 谢桑当然不会告诉薛尘,还有一个被水淹的地方是哪个地方,即便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她也不会忘记那里,可几乎将离耳走遍了,也没有再撞上,自然是被水淹了。 那个地方,是谢清徽的坟墓。 她抿了抿嘴,虽然笑不出来,但依旧在心底努力地酝酿出一点快意。 沧瞳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说:“到了。” 一座小小的房子立在前头。 这里是离耳的边界,远离大海,即便海浪再是汹涌,也冲不到这里。 一个凡人正站在房子前头,像是在看着他们,又好似没有看见。 望着他头顶茂密的头发,谢桑道:“他把头发养回来了啊?” “自从这次我将他救醒之后,他就将头发养回来了。”沧瞳望着那座小房子,后退两步,低下头,轻轻地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往前走了。” 薛尘问:“为什么?” 沧瞳沉默不语。 谢桑抬起胳膊肘撞了薛尘一下,说:“那你找个地方等我们一下吧。” 沧瞳道:“好。” 两人于是继续朝那小房子走去。薛尘附在谢桑耳边道:“掌柜的,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生而复死、死又复生、再死再生,这种事我活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自然蹊跷万分。”谢桑道:“但也不用怕什么,管他有何魑魅魍魉,总归不是我的对手。”谢桑即便至今伤势仍未痊愈,依旧是一头可以睥睨天下的饕餮,因此并不在意这小小一方天地里边的可能有的阴谋诡计。 薛尘又问:“她为何不肯和我们一起来见弥生?” 谢桑道:“少女的心思,总是很难猜测的,也不需要猜测,你又不是她相公。” 谢桑的回答令薛尘豁然开朗,忙不迭地点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那座小房子跟前。 房子周围围了一圈篱笆,里面种了几棵花花草草,弥生提着花洒,却没有在浇花,而是定定地望着谢桑他们一步步走近。几人目光相接,还未等谢桑开口打招呼,他便道:“是沧瞳请两位前来的吗?” 谢桑一怔,诧异地道:“唔,你这不是记得她吗?” “沧瞳姑娘的话,我的确是记得的,是她救了我的性命,又在这儿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彻底痊愈。”弥生的确像极了谢桑所见过的和尚们,温和从容,不卑不亢,说话间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海风中微微颤动,“可再之前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沧瞳姑娘想过一些方法试图让我恢复记忆,可最终还是没起什么作用。”顿了顿,他道:“我其实也很想记起完整的沧瞳姑娘。” “哟,”谢桑嘴角勾起一抹笑,“看来你动了凡心么?” 弥生一愣,有些苍白的脸颊迅速地生出了暖色,他深深地颔首,却并不否认,他只道:“弥生已不再是佛门中人。” 第35章 鲛泪(十六) 那个在泼天大雨、狂风巨浪中依旧稳坐念经的和尚,也终于因为一个姑娘,从莲花座上跌入凡尘。 谢桑道:“两情相悦,这不是很好吗?何必拘泥于过去?现在过得好就是好啊。” “我倒是并不在意,即便没有过去,我也喜欢沧瞳姑娘。”弥生的脸带着烫人的温度,稍稍地抬起来,朝沧瞳之前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只是她若在意,我便跟她一起在意。能多出些两个人之间的回忆,总归不是坏事。” 谢桑本以为弥生多半不肯从了自己这个陌生人,早已做好话不多说板砖撂倒的准备,这种事她做得也多了,熟练得很,谁知他竟如此配合,倒叫谢桑的板砖拿不出手了。她的手伸进衣袖里掏了半天,拎出来一囊酒,在弥生眼前晃了晃,“这样吧,咱们先进屋里喝点酒。” 这次真的是酒。 弥生家中没有备着酒盏,就拿寻常白瓷碗盛了,映着碗底青花的鱼儿,酒水清冽纯透。弥生端起来凑到鼻尖闻了闻,问:“敢问这位姑娘,这是什么酒?为何现在要喝?” “酒名极乐,闻之解愁,饮之忘忧。”谢桑说:“你喝了,我就能进入你的记忆,解开封印。” 薛尘忍不住小声问:“掌柜的,你原先的极乐酒不是要酿制一段时间的吗?怎么现在有现货了?” “就你话多!”谢桑一指头弹上薛尘的脑门,“原先我用雇主的执念酿酒,现做现卖,自然需要一段时间,眼下的极乐酒也只是半成品,并不能直接饮用。” 弥生静静地听着,问:“姑娘可否也要取了我的执念酿制新酒?” “可以是可以,只是那样太浪费时间了,若是执念深重,没有十天半个月无法酿成,”谢桑道:“如果小兄弟舍得,倒也有另一种速成的方法。” 弥生问:“我自然舍得。” 谢桑说:“万一是要你心肝酿酒呢?” 弥生轻轻笑了一下,说:“若真要如此酿酒,只怕没等酒酿成,喝酒的人便没喝酒的命了。” 谢桑也跟着笑起来,说:“你这和尚倒有意思。” 弥生说:“姑娘说错了,我已不再是和尚。” 谢桑没再跟他纠结这个,又从袖中摸了摸,掏出一柄匕首,放在弥生面前,说:“倒没有心肝那么残忍,但也有点血腥,若想极乐酒成,除心绪执念外,还可用血气为引。”顿了顿,补充道:“很多的血气。” 拿起匕首,在自己腕间比了比,弥生说:“即便需要很多的血气,总归丢不了性命,比取心肝已是好上许多了。”说着,锋刃在皮肉上一划,鲜红的血珠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入白瓷碗中。 谢桑看了一眼,转向薛尘,好心提醒道:“我觉得你最好把眼睛闭上。” 闻言,薛尘那双明亮舒朗的眼眸在谢桑脸上打了一个转儿,然后听话地闭上了。 “我说停才能停。”谢桑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绷带并一瓶金疮药,摆在弥生面前,弥生的目光落在谢桑的衣袖上,笑道:“姑娘的衣袖看起来并不宽敞,不知里面要缝几个口袋才能装这样多的东西。” 谢桑却并不与他谈笑,道:“省点力气,很快你就没有说不了话了。” 弥生果然很快就说不出话了。 谢桑没有开口说停,他的血就一直滴滴答答地往白瓷碗里落,将原本透明的酒染成了血红色,但那碗酒的量却一直没变,不管里面添了多少血,都依旧是不多不少的那一点。 弥生原本便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几乎透出青紫来,但他仍是握着手腕,悬在那只碗上头。 终于,谢桑说:“可以了。” 弥生立时一头栽倒在桌上,却还记得小心避开那只碗。薛尘睁开眼睛,看见弥生的惨状,连忙帮忙拿起金疮药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用纱布捂住。谢桑将那只盛满弥生鲜血的碗拿过来,闭上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血红的液体立时重新变得澄澈清冽。她打量着碗中的极乐酒,轻轻地“咦”了一声。 薛尘问:“掌柜的,怎么了?这极乐酒不行吗?” 弥生紧张地抬起头来看着谢桑。 “这倒不是,”谢桑说:“不论妖魔鬼怪人仙神,只要是执念心欲,都是有各自的颜色的,用血气为引便是直接取用了一部分心欲化入酒中,因此酒水的颜色应当更加浓重才对,弥生的极乐酒,却是透明无暇的,我有些诧异。” 弥生问:“这说明什么?” 谢桑道:“说明你根本没有执念。” 弥生虚弱地笑了,说:“姑娘真会说笑。” “我的确喜欢说笑,”谢桑淡淡地道:“可这一回,我也的的确确,没有在说笑。” 弥生的神情一下子沉寂下来,他颔首沉默许久,道:“姑娘这样讲,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需要你的回答,你也不必多言,”谢桑将那碗酒推到他面前,说:“我自会去你的记忆中一探究竟,由魂魄最深处的记忆凝聚而成的梦境,是骗不了人的。” 弥生望了眼桌上摆着的白瓷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他几乎是立时便陷入沉睡。趴在桌上,依旧是端端正正、安详宁静的模样。谢桑取出镇元灯,幽蓝的光芒笼罩了整座房子,她一边捏诀一边对薛尘叮嘱道:“我进入梦境的这段时间,你好好在这里呆着,有镇元灯护着,别人进不来,你别一时抽风将它动了,否则你家掌柜的我立即飞身出来把你抽上天。” 薛尘不动声色地抖了抖,然后朝谢桑挪近了几分,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绝对安安分分坐着一动不动!” 谢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而此时术法已成,她只留下这一眼,身形化作袅袅青烟,缓缓消散。 望着最后一缕烟雾逐渐消逝时,薛尘伸手,拿起了镇元灯。 若谢桑在,见到这一幕定要惊掉了下巴,因为镇元灯是认主的,除非主人和制造者,其余未经主人允许便擅动者,即便只是轻轻触碰一下,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薛尘可以使用镇元灯,但那必须是在谢桑同意的情况下, 而此刻,薛尘静静地握着镇元灯,如同握着世间一盏最普通不过的油灯。 他朝灯芯处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满室的蓝光骤然消失。然后他重新将镇元灯放回桌上,头也不回地对窗外的人道:“不必躲躲藏藏的,进来吧。” 意识略微恢复时,脑海便是一阵剧痛袭来,弥生痛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连带着谢桑也是一声闷哼。 直接引血气入酒与谢桑平常取执念酿酒不同,能使入梦者与梦境主人感同身受,而需要到谢桑这儿寻求帮助的人的梦境往往不会多么快活,这也是谢桑甚少使用这一快捷酿酒方法的原因之一,她不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不快活的人,只可惜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你醒了?”沧瞳惊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弥生,你是不是醒了?睁开眼睛看看我?” 谢桑头痛欲裂,只想张牙舞爪地喊:“没!我没醒!”但做生意贵在诚信,她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弥生艰难地睁开眼睛,说:“你是谁?” 沧瞳浑身一颤,愣了一下,“什么?”与谢桑此前见到的绝色倾城的美人儿不同,此刻的沧瞳面容憔悴,原本澄澈的眼眸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枯起皮,谢桑的眼神往下落,见到沧瞳笔直的双腿——她此时便已去除了鱼尾。 弥生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实在抵不住浑身上下传来的阵阵剧痛,呜咽一声再度紧紧闭上了眼睛。沧瞳的手握住弥生的手,她仿佛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纤细的手亦是止不住地发抖,连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别怕,你生了场大病,是有点疼,一时糊涂记不起事也是正常的,你不要急,不要怕,好好歇息,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重生乃逆天之术,所付出的代价与应当承受的痛苦都是难以想象的,即便谢桑是道行高深莫测的老妖怪,此刻附于凡体上,所承受的也并不比当年弥生所遭遇的少一丝一毫。魂魄在躯壳中剧烈挣扎,几次三番要破体而出,但每每到最后关头,却总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它按回去。谢桑的口鼻仿佛被人死死捂住,不能喘出一丝气息,周身犹如置于寒冰炼狱,冻得手指都不能动弹,只有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着,她仍能清晰地听见胸膛里传来的声音,“咚咚”、“咚咚”。 “好冷呀。”她想。 一切事物都嗖地远去,唯有黑暗,附在眼前依旧清晰。 四肢都已麻木得没有知觉,跳动的心脏却还带来难以名状的痛苦,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颤抖的指尖缓缓摸向自己的胸膛,然后在心口处,摸到了一柄剑。 剑身没入自己的胸膛,她堪堪触到露在外面的剑锋,手指瞬间就被寒冰冻结。 脑海中是白茫茫的一片,谢桑终于艰难地想到——这柄剑,我好像是认识的…… 一个熟悉而飘渺的声音自遥远的天际传来,幽幽在她耳边响起,他焦急而担忧地呼唤:“桑桑!桑桑!” 谢桑的脑子又艰难地转了个弯,想到:这个人,我好像也是认识的。 她对这个人不由自主、几乎下意识地便生出了依赖,哼哼唧唧地撒娇:“好累,好难受,我想睡觉。” “不能睡觉!”那人急切地说:“不可以睡觉!桑桑,睁开眼睛!” 她才不理他,于无边黑暗之中,再度合上眼眸。 就在意识飘摇之际,脸上忽然滴落温热粘稠的液体,她随手一抹,氤氲起浓重的血腥味。 这刺鼻的血腥味像是一根刺,在她脑海深处重重一扎,立时,黑暗淡褪,白雾散尽,她睁开眼眸,窗外天光正盛。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口中无意识地喃喃道:“谢清徽……” 第36章 鲛泪(十七) 这三个字一出口,谢桑混沌的神志顿时一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舒出,那股血腥味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郁,而谢桑也终于发现,沧瞳眼底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南海之外有鲛人,其眼泣则能出珠。如果沧瞳流泪,落下的应当是价值连城的珍珠,而此刻,她原本清澈澄透的眼眸中,淌出的却是鲜红的血泪。 沧瞳的手依旧紧紧地握着弥生的手,自她眼中淌落的血泪,一滴一滴,落在弥生的脸颊上。 弥生怔怔地望着沧瞳,喉头却仿佛被硬物堵住,发不出丝毫声响。 “对不起,”沧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用袖子擦干血泪,然后冲迷茫而怔愣的弥生露出一个微笑,“吓到你了吗?” 弥生想开口说话,然而所剩无几的力气都在方才那一场折磨中消耗殆尽,他努力了半晌依然无可奈何,只好轻轻捏了捏沧瞳的手。 沧瞳憔悴干枯的面容如同久旱的花终于等到了一场瓢泼大雨,几乎是的瞬间,她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重新变回了那条坐在礁石上,鱼尾轻轻拍打碧蓝海面的鲛人,启唇一笑,大海都要为之失色。 她也轻轻捏了下弥生的手。 弥生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转,可是记忆却迟迟不曾恢复。 沧瞳为他拿来水和饭菜,他行礼道:“多谢施主。” 沧瞳想替他略做清洗,他抬手,客气地拒绝:“多谢施主,男女授受不亲。” 沧瞳和他讲话,自己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例如今天某条鱼走在街上结果摔了一跤,海底某只老海龟昨天得了自己第两百五十个儿子……而弥生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说:“是。” 终于到了某一日,弥生能下地了,沧瞳开心得不行,拖着弥生的胳膊,一定要他出去走走,弥生答应了。 两人倒也并未走远,只在房子附近溜达溜达,走了几圈,察觉到弥生有些吃力了,沧瞳就扶他在附近一处亭子里坐下,一同望向不远处碧蓝的大海。 “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吗?”沧瞳拖着下巴忽然问。 弥生自然是不记得的,于是问:“……是什么问题?” 沧瞳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弥生的眼睛,说:“我问你,当时坐那艘大船是做什么去的,你一直都没回答我。”她忽然往前一扑,趴在石桌上,鼻尖几乎与弥生的鼻尖碰到一起,她的眼眸湖山,如一对俏皮的蝴蝶翕动着翅膀,“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当时坐那艘大船,是去做什么?” 弥生的耳朵清晰的听见了沧瞳所说的每一个字,脑子却无法反应,他望着眼前的姑娘,心底一片空白,脸上却泛起红色来。直到远处一个浪头拍来,重重地击在沙滩上,扬起万千水汽,点点落于脸颊,终于将那莫名的火热浇息,他局促地低下头,说:“我……我是想东渡去倭国,去寻我前去修行的师父。” 沧瞳紧张地问:“那你还打算去吗?” 他沉默片刻,道:“我……” 还未等他回答,沧瞳便急急地说:“倭国那个地方我知道,路途险阻,地方小,土地贫瘠,人又凶,没什么好的,你不如留在离耳!我……我也……”她的嘴唇颤了颤,最终没讲出最后一句来,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哑声道:“你终归还是要去的,对不对?” 弥生垂着头,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相对,唯有海上涛声不绝于耳。 沧瞳忽然笑了一下,说:“我明白了。”说着,她站起了身。 “沧瞳姑娘!”弥生连忙跟着站起来,但他身体虚弱,之前又走了不少路,乍然起身,眼前一阵黑蒙,又跌坐回去。沧瞳背对着他,没有回头,说:“你与我总归不是一路人,相伴些许时日,走到岔路口,还是要分道扬镳……你曾经陪伴过我一段日子,那段时日,是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候,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会永远记得。弥生,我喜欢你,我也会一直喜欢你。”说完,她停顿片刻,终于还是抬脚走远了。 虽然弥生是人沧瞳是鲛,但是此时沧瞳走路明显走得比弥生利索得多。望着沧瞳渐行渐远的背影,弥生的胸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一手扶着石桌起身,另一手捂着心口,踉踉跄跄地跟上去,“沧……沧瞳……沧瞳姑娘……”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剧烈咳嗽。别说他心里惶恐,就连谢桑也是抓耳挠腮急得不行,恨不得抬手抽弥生这个闷葫芦两耳刮子,然后狂奔而去扑倒在地死死抱住沧瞳的大腿哭喊:“沧瞳妹子俺也稀罕你!” 可惜弥生不仅是个闷葫芦,还是病葫芦,此时心绪不稳,更是走没几步便差点跪倒在地,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艰难抬步朝前走,可抬头一看,沧瞳已不见人影。 “沧瞳……”他哑声唤道。 自然是没人回应的。 他一步步沿着海滩往前走,此时时辰尚早,不少鱼精从海里游上来,在岸边幻化成人形,遇见弥生,便热情地问候一句:“早啊!”弥生逮着一个便问一句“你见到沧瞳了吗?”鱼精们都摇头说没见过,他便继续往前走,从清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傍晚,等他将整个离耳绕了个来回,再度回到这座亭子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天空中了。 一个身体康健的人走这样长的路,都会腿酸疲软,更别说弥生一个气虚血弱的病葫芦,附在他身上的谢桑更是感同身受,她一个养尊处优的翘脚掌柜,已许久不曾这样劳累过了,此刻捂着胸口,喘得好似一只破风箱,暗暗对弥生说:“别找了,她刻意躲你,你是找不到她的。” 弥生虽然闷,但并不傻,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扶着柱子喘了半晌的气,终于无力地顺着柱子缓缓坐倒在地。 他抬起头,远处是漆黑的海洋,上头高悬着一轮明月,倒映在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他的眼眸也一同泛起了波光,喃喃地道:“我……我其实好像是记得你的,那天落水之前,我好似听见有人在同我喊话,我走到围栏边,好像……好像看到了一条鲛人……” 那夜风狂雨骤,夜色深深,他的双眼被风雨所蒙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清,惟独那一闪而过的明亮的鱼尾,映在眼前分外清晰。 沧瞳,那便是你吧? 可是他在跌入深海之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弥生再度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又来?”谢桑感觉自己的小腿肚都在颤抖,胸口那块更是有如被巨灵神的拳头擂过一般痛苦,但弥生心坚似铁,顽强地一步步朝前走去,好在这次他不是漫无目的地找人,而是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寺庙。短短的一段路终于耗尽了弥生所有的力气,双膝一软,跌倒在佛前的软垫上,口中涌出鲜血,滴落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他仰望着慈眉善目的佛陀,双手合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鲜血喷涌而出,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俯下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谢桑却明白,在一番挣扎困苦后,他终于不再违逆自己的心意,拜别青灯古佛,从此甘愿堕入十丈红尘。 弥生在庙前的石阶上坐了许久,恢复了些许气力后便回到自己同沧瞳的小房子里。沧瞳不在,他便点了盏灯,放在桌上,自己坐在窗前,静静地望了一整晚的月亮。 烛火摇曳间,沧瞳明亮的笑靥跃然眼前,她似乎就在他面前,弯着一双眼睛,说:“我喜欢你,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沧瞳。”他轻轻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回应。 沧瞳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怯怯地抬头看了眼薛尘,问:“你怎么知道我躲在外面?” 薛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是了,你能掌握镇元灯,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怎么会连我都发现不了……”沧瞳说着,目光落在趴在桌子上睡得深沉的弥生,问:“他怎么样了?” 薛尘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顿了顿,又说:“你先前与我们说好的,我们替你恢复弥生的记忆,你告诉我们我们心中迷惑的回答。”说罢,静静地看着沧瞳。 “那个怪物是很多年前……”沧瞳刚开口说话,薛尘便摆手打断了她,说:“那个怪物的事我并不关心,我想知道的是,那颗开着红花的大树,在哪里?” 沧瞳眨了眨明亮的眼眸,问:“你们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以前大概是知道的,”薛尘歉意地笑笑,说:“只是现在我忘了,为了记起过去的事,我总得去一趟。” 沧瞳显然是没听明白他的话,眼里满是雾水,但也不再深问,道:“那个地方早沉入海底了,且四周设有结界,任何人无法靠近,我也只是远远地路过看过几眼,可以带你过去,但进不进得了,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听长辈们讲,那里可是一尊神君的埋骨地!” 薛尘道:“我知道的,有劳姑娘带路。” 第37章 鲛泪(十八) 谢桑从弥生的梦境中脱身而出的时候,薛尘正撑着下巴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发呆,她身形凝聚,脚尖轻轻落在他身后,正想悄悄拍下他的肩膀,薛尘却忽然回过头,看着她轻轻一笑,说:“掌柜的。” 被发现了,谢桑连忙收回手,尴尬地咳嗽一声,说:“嗯,我不在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吧?” “有镇元灯罩着呢,”薛尘扭头看了眼摆在桌上蓝光朦胧的镇元灯,说:“能出什么事儿?” 谢桑不过随口一问,便说:“没事就好,和尚还得再睡一会儿,咱们抓紧时间去找沧瞳。” “怎么了,掌柜的?”薛尘问:“梦里发生了什么?你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谢桑道:“不是我快,是和尚的记忆就只有这么短。” 薛尘诧异道:“连你都不能恢复弥生的记忆吗?” “不是我不能,”谢桑道:“是他根本没有这段记忆。”说话间一挥袖,将镇元灯收回,笼罩整个房间的幽蓝光芒顿时消失,扯着薛尘的袖子急急忙忙地推门而出,前脚尚未跨出门槛,便已怔住了,望着前方那道纤细柔美的身影,道:“沧瞳姑娘?” 沧瞳悄悄地看了眼薛尘,又把目光移到谢桑身上,急切地问:“大仙,弥生……弥生他怎么样了?” 谢桑道:“这就要看你问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了。” 沧瞳毫不犹豫地问:“他人怎么样?” 谢桑说:“还成,就是流了点血,火急火燎地想要入梦,总得付出点代价,不过终究死不了的,用不着你再费劲儿救他一次。” “……”沧瞳的目光闪烁一下,微微低下头,轻声问:“那……那他的记忆?” 谢桑的眉头皱了一下,说:“恕我直言,沧瞳姑娘,你确定出错的是他的记忆,而不是你的记忆?” “什么?”沧瞳惊疑地看着谢桑,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大仙,你为何这样问我?我……我的记忆怎么会有问题?” 低头了思索了片刻,谢桑诚恳地说:“我仔细在他由记忆凝结而成的梦境中搜寻过一番,他对你最初的记忆,是在海上遇难那晚的惊鸿一瞥,再就是你将他救醒之后的事。”顿了顿,道:“是你付出了某些代价将他救醒之后的事。” 沧瞳问:“那中间的事呢?我和他一起在海底生活的那段时间呢?” “没有。”谢桑淡淡地道:“没有那些事。” 望着谢桑淡漠而怜悯的眼神,沧瞳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仍是不愿相信,摇了摇头,问:“会不会是他的记忆出了错,所以……所以大仙你才看不见的?” 谢桑说:“记忆会出错,但是魂魄不会。我不知道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将弥生复活,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法术很成功,他的魂魄是完整的,一点都没有缺损。”换而言之,弥生确确实实没有和沧瞳在海底有过这样那样的故事,而相比起沧瞳堪称奇幻的经历相比,谢桑更愿意相信,是沧瞳为情所困,幻想出了一段自己与弥生的故事。 但是撇去这中间横生的枝节,现在两人两情相悦,而且一个褪去鱼尾一个重回凡尘,下一步直接入洞房都不成问题,谢桑于是愈发诚恳地劝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结局是好的,忘记掉一些事情,又有什么要紧呢?” 沧瞳却道:“那些不是不要紧的事。” 谢桑无奈地叹了口气,冲薛尘耸耸肩,示意她也没办法了。薛尘的目光却怔怔地看着沧瞳,谢桑奇怪地转回头去,也一并怔住了,“……沧瞳?” 沧瞳缓缓抬起头来,洁白无瑕的脸上是两道可怖的血痕,她轻轻地摇摇头,执着地说:“那些不是不要紧的事。” 谢桑一个箭步冲上去,捏住沧瞳的手腕将灵力输送进去,“好了好了!那些事都特别要紧!你先别说话了!”可是她输入她体内的灵力,却化作幽蓝的雾气渐渐消散,谢桑不敢置信地望着沧瞳身侧缓缓飘散的雾气,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大仙,”沧瞳的脸色骤然惨白,身子一软,倒在谢桑肩膀上,说:“不要白费劲了,没有用的。” 谢桑扶住她,问:“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薛尘走了过来,看了看沧瞳苍白如纸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她启用逆天之术的代价。” 谢桑狐疑地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启用逆天之术的代价?” 薛尘坦然道:“不是掌柜的你说的吗?你说令死人起死回生乃是逆天之行,若强行施术,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沧瞳闭着眼睛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桑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你究竟为了他做了什么?” 薛尘却突然问:“掌柜的,你藏在酒囊里的极乐酒还有吗?” “有,怎么了?”谢桑扭头看他。 薛尘说:“若沧瞳姑娘愿意,可以饮下极乐酒,让我们进入到你的梦境中,看一看藏在你回忆里被弥生忘却的事是否存在,若是真实存在的,咱们可以再从弥生那头入手探查,若是……若只是姑娘独自的幻想,那么你俩重聚不易,还望姑娘不要过度执迷于虚无。” 沧瞳紧闭着的眼眸上的睫毛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指骨发白,她终于还是动摇了。半晌,她睁开眼睛,无力地说:“好。” 匕首从腕间轻轻划过,沧瞳鲜红的血落入透明的酒水中,溶为碧蓝的液体。 她轻轻捧起白瓷碗,放到嘴边,几经犹豫,终于还是仰头一口喝下,然后抹了抹嘴,望望谢桑,目光又落在倚在谢桑身上的薛尘,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沧瞳都要多谢两位大仙了。” 谢桑轻轻一巴掌拍开薛尘搁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说:“谢我就行,不必谢他。” 待沧瞳陷入沉睡后,谢桑指使着薛尘把人背到床上,和弥生并排并摆好,手指抵着下巴将两人从头发梢到脚趾甲尖都细细打量了一番,最终下了定论:“男有貌女也有貌,多般配的一对,又两情相悦的,何必弄成这样呢?” 薛尘望着他们,若有所思地道:“可能是因为心中总有放不下的东西。” “哎,很多人跟前其实并没有什么拦路石,阻挡他们脚步的,是内心的困惑。”谢桑淡淡地道:“但是在真正路途艰难险阻的人看来,他们就难免显得矫情。别人都还没跳出来多生事端,自己就先认输了,这样感觉很没用。” “那掌柜的你觉得呢?”薛尘转过头看着谢桑,问:“你觉得他们这样矫情吗?” “我不知道。”谢桑轻轻摇了摇头,“不到他们那个境地,谁都无法感同身受。” 两人一时沉默,房间里只剩下一片寂静。谢桑又从袖中掏出镇元灯,说:“老样子,我去办事,你在外头好好守着。” “嗯。”薛尘点点头,看着谢桑化作一缕青烟缓缓消散,然后伸出手指,在镇元灯的灯芯处碰了碰,说:“我出去一趟,你保护好她。” 镇元灯的光芒闪烁一下,仿佛是无声的回应。 附身于沧瞳身上的谢桑睁开眼睛。 四周都是海水,她作为一头地上的四脚走兽却能在海里呼吸自如,这叫谢桑很是惊奇了一会儿,才缓缓坐起身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艘船的船舱,她立时便想到了沧瞳所说的那艘沉船,看了看屁股底下的木板床,想到有可能摆过弥生的尸体,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连忙窜了起来,跳下床。 这艘沉船是木质的,泡在水里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里头却还没腐烂,谢桑的手指戳进木板里抠了抠,心道:“这木头长得也真是坚强。”她把手收回来,拍了拍掌心的木屑,正在这时,身后传来木门移动的声音,因为是在海底,只是轻微的一点闷响。谢桑回过身去,对上一双明亮清幽的眼睛。 弥生笑起来,说:“沧瞳,这么快就起了?” 谢桑震惊地看着他——弥生居然真的曾与沧瞳在海底生活过! 沧瞳也笑道:“我又不是海豹,当然只要睡一会儿就好了。”又问:“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 “出去找了点吃的,”弥生举着手里握着的水草晃了晃,“清溪滩的水草最好吃。” 沧瞳从他手里抽了根水草放进嘴里嚼了嚼,鼓着腮帮子问:“你在海底还吃得惯吗?我听说人类在岸上都吃大米小麦,你到了这里,却只能吃水草了。” 愣了一愣,弥生道:“不会。”笑盈盈地看着她,说:“我觉得水草很好吃。” 沧瞳笑道:“那就好。不过你要是吃腻了一定要跟我说,我可以托我朋友上岸去给你买些人类的吃食。” 弥生也抽了根水草放进自己嘴里,边嚼边说:“那感情好,我可得把离耳每一样吃食都点一遍。” 不对! 望着笑语晏晏的两人,谢桑心中却疑窦顿生。她思索片刻,瞬间压制了沧瞳的心神,接管了这具身体,上前一步,佯装自然地捏了把弥生的手腕,笑道:“只怕把你卖了都买不起那么多!” 弥生不疑有他,只笑道:“我这样的可少见,说不定很值钱。” 握在掌心的手腕冰凉死寂,感觉不到脉搏跳动。谢桑轻轻扫了眼前的人一眼,心中了然,放开了他的手,神志重新潜回深处。 沧瞳笑道:“呸,不知羞!” 第38章 鲛泪(十九) 薛尘独自行至海边,站定没多久,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迅速地翻涌起漆黑的乌云。猎猎海风挟带着雨丝席卷而至,他泼墨的长发与青白的衣袂翻飞在风雨中,如降世的神君,弹指间山河轰然变色。 原本在这附近的鱼儿们迫于莫名的压力,纷纷逃离,不多久功夫,这片海域便只剩下薛尘孤身一人沉默地立在海边。 一道霹雳落下,在即将落在海面时却突然停顿住。薛尘轻轻一指,便教这从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闪电,如一只小羊羔般乖巧地停住。他的指尖缓缓下移,指引着这道霹雳,慢慢地、深深地将原本无波无澜的海面,劈开一道豁然大口。海水都仿佛被这一指惊吓得凝固住,须臾,缓缓朝两边分去,中间露出一条长长的道路。 薛尘静静地凝望着道路的尽头,那里有一株巨大的树,树冠几能遮天蔽日,枝叶上开满了血红的扶桑花,在薛尘深深的凝视中,缓缓落下一朵,被风袭卷着,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抬脚,踏入这条道路,海水在他身后再度闭合,遮去了他的身影。 巨大的扶桑树下,是一尊小小的墓碑,上面用不甚漂亮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谢清徽之墓,妻谢桑立”。 沧瞳与弥生在海底的生活,与所有凡间爱侣一样,平淡而温馨。 沧瞳每日夜里要回鲛人族中去,两人便要好一阵难舍难分,腻在一起依依不舍许久,净嘀咕一些什么“你先走,我看着你走”、“你先睡,我再走”之类的,起先还听得谢桑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次数多了,她也就麻木了,暗搓搓地思索难道现在的小情侣都是这样黏糊的吗? 谢桑的经验只限于和谢清徽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他们约好一起出门历练,谁知第一个晚上谢桑就渡过了天劫,虽然任务完成,而且获得了饕餮族最快结束历练的成就,但是要谢桑就此打道回府她是万万不肯的,两人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了很久,一年后才决定回家。谢桑趴在道观的墙上冲谢清徽挥手,一边挥一边嘀嘀咕咕地唠叨着各种无聊的废话。 谢清徽站在墙底下抬头看着她,面带微笑地听,终于也忍不住道:“桑桑,你手挥那么久,不累的吗?” 谢桑的手“嗖”地收了回去,没好气地说:“我当然也是会累的,但是……”但是谁让我舍不得你。 后面那句话,无论如何她都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口。 谢清徽无奈地笑道:“我应该先把你送回去的。” 谢桑鼓着腮帮子说:“你总归已经站在这里了。”话音刚落,便见立在院子里的那道人影轻飘飘地一跳,悄然落在自己身边,谢清徽戳了下谢桑的脑袋,说:“我腿还在,又不是不能走。走吧,我送你回家。” 道观与谢桑家的饕餮老窝离得本就不算太远,两人历练一年修为都长进不少,肩并肩走着,不过片刻就到了。 谢桑说:“我到了。” “嗯,”谢清徽说:“再见。” 两人道了别,却谁也没动。 谢桑说:“你怎么还不走?” “其实……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谢清徽看着她的眼睛,犹疑着说。 “什么问题?”谢桑问。 “你明天有空吗?”谢清徽毫不犹豫地问,话说出口,才愣住了,支支吾吾地道:“呃……我……我的意思是说……” 谢桑道:“如果我说我有空呢?” 谢清徽脸红红的,却平静地说:“你有空的话,我就来找你。” 谢桑又问:“若我说我没空,又如何?” “不如何,”谢清徽笑了,眉眼弯弯,说:“即便你没有空,我总归还是要来找你的。” 这便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分别。 想到谢清徽,谢桑又有些走神,另一头沧瞳与弥生终于完成了他们漫长的告别,此时正慢慢地往回走。谢桑回过神来,连忙停下脚步,暗搓搓回头看去,已瞧不见弥生的身影了。她身形一掠,重新回到那艘沉船下,扒拉着舷窗往里看。 弥生重新躺回那张木板上,一动不动,连胸膛都不曾起伏丝毫,看着像个死人 。但这枚什么,他本就是个死人,躺着一动不动才正常,能走能跳能说话才妖异。若是叫她遇上这么一个突然复活的死人……谢桑心里正这么想着,忽然又想不下去了,若这个莫名其妙死而复生的人是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陌生人,她自然可以仔仔细细地把人一根根头发丝检查过去,可若是复生的人是谢清徽,她只怕也会和沧瞳一样,除了满心欢喜就是满心欢喜,谁要是不识好歹跳出来说谢清徽突然复活只怕有妖异,她第一个扛起大砍刀将那人剁成九九八十一段。 当然,那得放在好久以前,若是现在谢清徽突然从墓里爬出来……谢桑想了想,她大概会一脚将他踹回去。 暗中观察许久,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谢桑眉头渐渐皱起,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错误了,忽然间,平躺着的弥生的身体上方缓缓升起一缕黑烟。 就是现在! 她假装惊悚地尖叫一声,然后演技拙劣地崴了脚,堪堪跌向一旁,那黑烟猛地一顿,又迅速缩回弥生体内。弥生立即翻身而起,冲出船外,试探伸手去扶“受到惊吓以至于崴了脚动弹不得”的沧瞳。 谢桑惊慌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眼泪汪汪地瞪着他怒道:“你是哪儿来的妖怪?你把我的弥生怎么了?”她忽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你把我的弥生还给我!” “弥生”看着“沧瞳”,眼中一时如浮云纷繁掠过,无数的惶恐与哀伤纷纷升起,又缓缓下落,如落定的尘埃。他垂下眼帘,静默许久,笑了一笑,轻轻地说:“沧瞳,我就是弥生。” 若另一个主角是谢桑本人,眼下只怕已狠狠甩去一巴掌,骂道“你放屁”,然而沧瞳很显然是不会做出如此粗鲁的举动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自由发挥的冲动,道:“你胡说!我先前明明都已亲眼看见了,你还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弥生”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朝脸上一抹,一阵黑气涌动,弥生原本俊秀的容颜变成了一副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脸。 成精的妖怪们,除了个别审美独特的,往往都拥有一副美丽的皮囊,而眼前这位兄台的容颜,莫约是画皮的时候一时兴起走了随心所欲流,结出的成果便有些歪歪扭扭不甚雅观,着实叫谢桑好生吃惊。 对上“沧瞳”惊疑的眼神,“弥生”苦笑一声,自卑地低下头,半晌才哑声道:“弥生就是我,没有别人。” 果然如此。心中的猜测被证实,谢桑却没有半分沾沾自喜,反而无声地叹息一声,悄然潜回意识深处。 “你什么意思?”沧瞳一手扶着船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眼眸闪烁,“你别以为附在弥生身上就可以瞒得过我!弥生是个凡人,我亲眼看着他从船上跌下来的……” “是,那个和尚只是个凡人,”“弥生”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沧瞳,“可我不是凡人,弥生不是凡人。” “弥生”说:“和尚已经溺死了,你将他的尸体摆在这条沉船中,我附在他身上,才能教他的身体完好如初,甚至如同活人一般,能说会跳,但是沧瞳,你还不明白吗,活人怎么能在海底跟你说说笑笑呢?” 沧瞳摇着头不敢相信,连连后退。 “弥生”问:“沧瞳,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给我取的弥生这个名字的吗?” 别说沧瞳,连谢桑都记得。 因为那实在是一段甜蜜的记忆。 在他“复活”的初几日里,沧瞳牵着他的手在海底四处遨游,因为海里鱼多,能成精化形也不在少数,其余鱼儿们见到一个大活人在水里也并不惊奇,只当是化为人形的同类罢了。弥生便笑盈盈的任由沧瞳带着在海里乱逛。 有一天沧瞳神神秘秘地带着他来到某处珊瑚丛中,嘱咐:“你在这里藏好,不要被别人发现了。”弥生虽然心中迷惑,但还是点头了。 沧瞳离开没多久,原本黑暗的海底骤然亮起来,弥生躲在珊瑚丛里,朝外悄悄探出脑袋,看见原来是一条小鲛人,推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来到弥生藏身的这株珊瑚的正对面,他努力地将夜明珠摆正,然后奶声奶气地说:“我摆好了。” 另一个声音道:“摆好了就下来吧。” 弥生循声望去,才发现这附近居然不知何时停着许多鲛人,他们一个个都面带笑容,望着那夜明珠的方向。弥生仔细看了看,发觉那夜明珠摆着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后边插着几株颜色鲜艳的珊瑚,倒像是个有意搭建的舞台。 夜明珠忽地一暗,弥生的眼前也跟着暗下来,等再度亮起时,那简易的舞台上多了一群鲛人,个个都是姿态婀娜、眉目如画的漂亮鲛人姑娘。沧瞳置身其中,像是在岸上熠熠生辉的红珊瑚被摆进了一群熠熠生辉的珊瑚中,美而不显目。 然而弥生的目光却一下子落在她身上,原先因为陌生环境而有些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看见沧瞳望着自己的方向,笑着冲自己眨了下左眼。 第39章 鲛泪(二十) 鲛人姑娘们跳的这支舞叫沧海生花,舞如其名,娇艳明丽的姑娘们就像一片片开到极盛的蔷薇花瓣,被风随手拂入海水,浮在飘忽不定的海面,依然绽出艳极美极的姿态。 直到一支舞完,鲛人们都散场离去,弥生还坐在珊瑚丛里,呆呆地望着前方。沧瞳悄无声息地游到他身后,突然拍了下他的脑袋,笑道:“呆子,在看什么呢?” 弥生回过头来,眉眼弯弯,说:“看你。” 沧瞳霎时就红了脸,半晌才羞涩地说:“净会胡说八道。”又问:“方才那支舞好看吗?” “好看。”弥生连连点头,说:“不过在我眼里,你是跳得最好看的。” 沧瞳后退两步,说:“其实我叫你来,就是想跳这支舞给你看。”她缓缓摆好动作,又冲他眨了下左眼,“只跳给你一个人看的。” 先前的沧海生花,是一簇花瓣拂落海面,纷纷扬扬,如梦似幻。沧瞳独舞的沧海生花,是一朵花被汹涌的漩涡卷入海底,随波逐流,是漆黑阴暗的海底,唯一一抹艳丽的色彩。 舞毕,沧瞳冲弥生嫣然一笑,恍惚一道光束从海面上打落,倒映在沧瞳的眉眼之间。 弥生痴痴地望着她,只是看着看着,却又缓缓低下了头。 沧瞳忽然说:“我给你跳了这么好看的一支舞,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弥生笑道:“沧瞳希望我怎么报答?” “嗯……”沧瞳游到弥生面前,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俩都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就当你报了我的大恩大德吧!” 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名字,弥生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开口,过了半晌,才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过去的东西,就让它留在过去吧。”他抬起头来,冲沧瞳轻轻地笑,说:“沧瞳,你是给我新生的人,我的新名字,就你帮我取吧。” 沧瞳给他取的名字叫弥生。 意为弥久,长生。 而现在,眉目陌生的却又出奇熟悉的人苦笑地看着她,说:“没有别人,沧瞳,从一开始就是我,一直都是我。” 沧瞳呆呆地看着他,两粒洁白的珍珠倏忽而落。 真相总算大白。 弥生其实是另一条住在沉船里的鱼,因面目丑陋,不敢见鱼,只有沧瞳偶尔来沉船中逛逛,时间久次数多了,他对她暗暗上了心,便花了心思耗费法力,一直将沉船维护如初。直到那一晚,沧瞳将和尚的尸体带进沉船中,也给弥生带去了一线机会。 他心中怯懦,虽有附身在和尚身上与沧瞳相会的念头,但终究还是怕事情败露,反倒惹沧瞳讨厌,因此也一直只是趁沧瞳不在时,偷偷附身其上,自己暗暗体验。谁知有一日不知为何,沧瞳忽然而至,他惊慌失措,但再恢复原样已经来不及,只好转身,僵硬地说:“你来了?” 故事也就此开始。 听到这里,沧瞳已是泪如雨下,不断的珍珠从脸颊上滚落,被海水袭卷而去,不知最终会落入谁的手中。看得谢桑是心如刀割,恨不能把手放在下巴上托着,将掉下的珍珠全接住,塞进自个儿口袋里。 弥生垂头丧气地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闷闷地说:“原本就是我骗了你,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沧瞳,不要哭了。” 谁知他这一开口,沧瞳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不要哭?我就是要哭!” 弥生看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沧瞳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弥生眼神闪躲,不敢看她,“我怕你知道之后,就……” “就不喜欢你了?”沧瞳恨恨地说:“为什么不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其实不好看?还是……还是你以为我喜欢的是一开始的和尚,而不是后来的弥生?” 弥生被她震住,呆呆地看着她,“沧瞳……” “我喜欢你,”沧瞳说:“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弥生的眼前迅速地浮起一层水雾,他闭上眼睛,用力将沧瞳拥入怀中,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沧瞳的手犹豫着缓缓抬起,最终落在他的背上,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 谢桑静静地看着,心想,若是故事到此为止,倒也是个圆满的结局。 可惜这不是结局,妖精们漫长的生命里,总有无数的意外与刀光剑影再等着他们。 待轻轻揭过这一页,映入眼中的,便是满目疮痍了。 鲛人族与夜叉族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终于也拉开序幕。 他们那会儿闹得厉害,动静大到隐居在杭州不问世事的谢桑都听说了些许风声。有个客人找上门来,端着谢桑递给他的极乐酒,心中还踌躇着究竟是喝还是不喝,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便有一茬没一茬地跟谢桑聊天,从西漠的魔龙老牛吃嫩草娶了比自己孙女还小的第二百五十房小妾,讲到南海夜叉恬不知耻攻破鲛人的老巢后将一干女眷撸去供己玩乐。谢桑看透了他的险恶用心却也不点破,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听到南海夜叉的所作所为,也不由得眉头一皱,啧啧地道:“禽兽。” 那天来的客人正是只仙风道骨的丹顶鹤,她这两个字倒将他们二人全骂了进去,对视一眼,互相尴尬地笑笑。 丹顶鹤兄补充道:“应该说是禽兽不如!” 算掐指算起时间来,沧瞳与弥生真正阴阳相隔,也正是在那个时候。 沧瞳正是在鲛人族的大本营被攻破后,被那群禽兽不如的夜叉撸去的女眷之一。 夜叉们天生面容丑陋,对不管男女老少个个貌美如花的鲛人又嫉又恨,有朝一日得见往日嫉恨的对象跌落尘埃匍匐在自己脚下,可把他们高兴坏了,不少鲛人遭到了肆意的□□,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沧瞳藏在鲛人群中,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时倒被夜叉们忘在了脚后跟,暂时无恙。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一日,她终于还是被一只夜叉拎着脖子揪了出来,朝一处珊瑚丛中拖去。 她拼命挣扎,那夜叉的利爪却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扣着她的脖子,仿佛一只咬定了猎物咽喉的狼。路过的夜叉见了他们,暧昧而无耻地哄笑起来,那刺耳的笑容如利剑一般扎入沧瞳的心窝,她被一把甩进了珊瑚丛中,挂在珊瑚枝上,浑身无力,却还倔强地撑起身子,咬牙道:“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不要磨磨蹭蹭的!” 那夜叉猛地飞扑过来,阴狠的面容却在瞬息变幻,弥生握住沧瞳的手,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颤抖,“沧瞳,你没事吧?” 也亏得弥生本来面容看上去就像夜叉家的亲戚,又通变化之术,竟顺利地瞒过了一路的夜叉,找到了沧瞳。 沧瞳忍住满眼的泪水,扑进弥生怀里,哽咽着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弥生安抚地拍拍沧瞳的背,“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走。” “可……”沧瞳犹疑着望向关着他们族人的牢笼,她知道凭弥生一己之力,能救她一人已属不易,但要她甩下他们独自逃脱,心中还是愧疚而不忍。 弥生知道她心中所想,宽慰说:“你们一时不查被夜叉占了便宜,但总体实力在夜叉族之上,等回过神来,总能将这口恶气出回去。鲛人族已做好反击的准备,很快就会打到这里,你的族人们也会获救的。” 沧瞳点点头,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说:“弥生,谢谢你。” “傻丫头,”弥生轻笑一声,伸过手来摸她的头,“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手还未落到沧瞳头上,他便愣住了,缓缓低下头,一柄叉子穿透了他的胸膛,露出血淋淋的尖刃。 一个面目狰狞的夜叉手持凶器,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恶狠狠地道:“我就说怎么觉得你面生,原来是鲛人族的探子!” 沧瞳尖叫:“弥生!” 弥生嘴中呕出了一大口血,鲜红的液体融入腥咸的海水中,很快消散不见,他挣扎着说:“快……走……” 夜叉搅动手中的凶器,在弥生的胸腔造出残忍的声音,冷笑着说:“先前倒还没发现,这次撸来的鲛人中竟还有这样的绝色,你安心去吧,美人就由我来替你……”他话还没说完,却愣住了,手中握着的凶器的柄脱手而出。 弥生抓住贯穿自己胸膛那头的尖端,竭尽全力地往前一拔,整柄鱼叉都从他胸前的大洞处穿透,落入弥生的手中。他忍着浑身的剧痛,回过身,怒目圆睁地将鱼叉掷入愣住的夜叉的脑门。 夜叉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尸体从珊瑚丛上摔了下去。 弥生捂着胸口触目惊心的伤口,扭头哀哀地望着沧瞳,哑声说:“快……走……”最后一个字脱口,他闭上眼睛,直直地朝无尽的海底坠去。 第40章 鲛泪(二十一) “不要!”沧瞳尖叫一声扑上去,死死地抓住弥生的手,“弥生,你不要走!” 弥生却已经不能再回应她了。 谢桑看得清楚,和尚的身体四周缓缓散去一道幽白的光,那是弥生的魂魄。 他已经走了。 沧瞳背着弥生的身体,再度回到他们相遇的那艘沉船。因为受到战火牵连,加之失去了弥生的法力维护,沉船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沧瞳轻轻地把弥生放到木板床上,犹豫着朝他伸出手,指尖却从他眉心一掠而过,最终还是没落到他的脸上。她小声地说话,仿佛他尚陷在沉睡中,轻易便能惊醒,她说:“你别怕,弥生,我总能找到办法来救你。”她眼中又止不住地流下泪,化作珍珠滚落在地。 那时的沧瞳还不知道,这将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落泪。 如弥生所言,鲛人族虽一时不查被夜叉族占了大便宜,但实力尚存,痛定思痛后开始反击,夜叉族因胜生骄,被打得落花流水,鲛人族一鼓作气,将夜叉们逐出了这片海域。 战火熄灭后,沧瞳也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段时日苦苦寻找的人。 据说只要你付得起相应的代价,便能替你办到一切事的鲛人族女巫。 她跪倒在女巫面前,诉说了自己的请求。 女巫静静地听完,用尖细的嗓音说:“生命的相应代价,就只有生命而已。鲛人有漫长的生命,却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你若想救活他,便将自己的生命,渡给他的灵魂。” 沧瞳道:“我愿将我一半的寿命交予他,只求能同他白首偕老。” 女巫轻轻地摇摇头。 女巫道:“你与他终究非同路人,即便施展逆天之术,也不过堪堪挽救一二而已。沧瞳,你愿意用你三百年寿数,换他十年性命吗?” 沧瞳缓缓跌坐在地,脸色灰白,她双唇颤抖,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问:“若我没了这三百年寿数,还能活多久?” “三年。”女巫道:“在这三年里,你的身体会逐渐衰弱,药石无救,直至衰竭而亡。” 结果谢桑是知道的,沧瞳同意了这样不公而苛刻的条件,她几乎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性命,终于换回弥生十年寿数。 可是弥生重生以后,却没办法和以前一样自如生活在海底。 因为弥生的魂魄已经离去了,残留在这具身体上的魂魄,不再是那个自卑却温柔,会看着沧瞳呆呆地笑的弥生,而是那个在狂风骤雨中,攥着佛珠吟诵经文,站起身遥遥望见鲛人一尾的和尚。 沧瞳于是将他送回岸上,并用自己的眼泪,换来了一双人类的腿。 梦境的最后,是沧瞳坐在石亭里,和尚坐在对面,他们相对无言,各自沉默,过了许久许久,沧瞳面上泛起轻微而苦涩的笑,说:“……你与我总归不是一路人,相伴些许时日,走到岔路口,还是要分道扬镳……你曾经陪伴过我一段日子,那段时日,是我此生最开心的时候,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会永远记得。” “弥生,我喜欢你,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谢桑不知该如何对客人开口。 她心情沉重,身体却化作轻飘飘的烟雾,重回凡间,落在那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沧瞳和弥生仍旧在沉睡,并排并躺在床上,模样很是般配,谢桑复杂的眼神从他们二人身上一扫而过,落在趴在桌上的薛尘的脸上。他莫约是等得久了有些无趣,已经睡着了,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谢桑抽了抽鼻子,嗅到他身上还有一股浓重的海水的咸味,不知是不是趁她不在下水闹海去了。 谢桑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负心汉,薛尘和他相貌生得并不像,趴在桌上睡觉的姿势倒是一模一样,侧着脸压在自己一条胳膊上,能清晰地瞧见纤长的睫毛和挺拔的鼻梁。往日谢桑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往他身边一坐,能傻呵呵地盯上半天,喘气儿都不敢大声喘,直等到眼看他快醒了,才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脸颊,说:“醒醒,你睡得比猪还多啦!” 想着想着,又是一股郁气窜上心头,温文尔雅怜香惜玉等词被瞬间甩在脑后,谢桑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薛尘脸上,好在最后关头总算收了力道,只拍出轻轻的脆响,没将人甩回西湖去。她冷冷地道:“醒醒,你睡得比猪还多。” 薛尘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眸,他的眼神尚且涣散,眼眸却弯出轻盈明朗的弧度,于一片朦胧中望着谢桑,含糊地唤道:“桑桑。” 谢桑一颗心狠狠地颤了颤。 薛尘这厮在称呼方面略有些执拗,喜欢时不时叫她桑桑,她之前一直不以为意,然而听到他这一声“桑桑”唤出,却好似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从千年前的时光尽头回溯而来,落在自己耳边。 她的眼眶几乎是立即红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抬手的冲动。 至于抬手是想做什么?是拥抱还是耳光?她自己也并不知道。 谢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掩去眼底的血红,淡声道:“你又乱叫了,我真该下手再重一些。” 薛尘坐直了身子,笑笑地看着谢桑,改口道:“掌柜的。” “这件事有点麻烦,我吃不准主意,你听着,帮我参考参考。”谢桑觉得自己脑子愈发不好使了,竟叫薛尘帮自己参考,他自己稀里糊涂地游荡了一千年,还不知道活成了个什么玩意儿。只是眼下自己心中烦闷,毫无头绪,身边又没有其他靠得住的人,也只能跟薛尘讲讲了,她说:“有两个人两情相悦,其中一个却为了对方牺牲了,剩下的那个,为了救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怎么看?” “救回来了吗?”薛尘问。 谢桑点头:“救回来了。” 薛尘笑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吗?对于剩下的那人来说,眼下拥有的一切,加起来都比不过离自己而去的那个人,别说只是付出些许代价,即便以命换命,那又如何?” “可是……”谢桑顿了顿,问:“若救回来的那个人,却并非原来的爱人,这又该如何破解?” 薛尘问:“那剩下的那个人,知道自己救回来的,并不是想救的那个人吗?”不待谢桑回答,他便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想与之相守的,总归只有心里那个人而已。” 谢桑沉默了。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薛尘也没有出声提醒,只半阖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她终于说:“可是和尚也是真的喜欢沧瞳。” 薛尘说:“所以,沧瞳心中所爱的弥生另有其人……她救错了人?”见谢桑点头,薛尘也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望向床榻上并排躺着的一对璧人,道:“真是……” 真是什么?真是阴差阳错?还是无可奈何?谢桑等着他说下一个词,却听他幽幽地道:“真是天命如此。” 谢桑的后背微微僵了一瞬。 天命。 她少年得意、轻狂自傲时,也曾藐视天命,视其为无物,直到后来跌落云端,零落成泥,才惊觉自己不过世间小小蝼蚁,轻易便被覆灭。而过往一切情爱纠缠,都不过如浮云过眼。可这朵浮云,竟遮了她这么多年。 薛尘的眼中如幽光明灭,悄然落在谢桑眉间,他道:“可若换做是我,即便世事跌宕多变,也无需天命施舍。” 谢桑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虽然与沧瞳在海底相守的弥生并非你我眼前这个和尚,但沧瞳对和尚,未必没有一丝情愫。”也许就在那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她从波涛汹涌中探出脑袋,望见那个端坐于暴雨中的年轻僧侣,从此移不开目光。“而和尚也确实喜欢沧瞳,所以我之前很犹豫,是否是把真相告诉他们,还是编造一个谎言……他们两情相悦,毕竟是很般配的一对。”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豁然开朗。”谢桑似是觉得有些疲倦,缓缓地闭上眼睛,道:“天命本已苛待于她,我又何苦再雪上加霜?”她起身走向床榻,望着沧瞳安详的睡颜,伸出手指,缓缓点在她的眉间,“她总该知道真相。”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沧瞳缓缓睁开了眼睛。 和尚醒过来时,已至傍晚。日暮西沉,火红的霞光从窗外映进来,洋洋洒洒地散了一地。薛尘坐在凳子上,睁开眼睛扭头看他,咧嘴一笑,说:“醒了?” 他点点头,尝试着站起来,却因失血过多,刚一动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只好又呲牙咧嘴地躺了回去,皱着眉问:“……这位公子,请问沧瞳去了哪里?” “她走啦。”薛尘说。 顾不得身体虚弱,和尚从床榻上一跃而下,“嗖”的窜到薛尘面前,焦急地问:“她去哪儿了?” 薛尘说:“你之前是个死人,她为了救你,吃了很大的苦头。” 和尚的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看不清眉目。 “她的身体因此有些不大好,之前担忧你的伤势,才一直拖延,现在已经到了无法拖延的地步了。”薛尘道。 “她怎么了?”和尚问:“她去治病了吗?” 薛尘点点头。 和尚又问:“她有没有说她去哪里治病?” 薛尘道:“她们族中,有最高明的大夫,沧瞳是回家去了。”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她说等她治好了病,就回来了。” 和尚松了一口气,嘴角泛起淡淡的笑,说:“她没事就好,我总会等到她。” 薛尘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也许她永远不回来呢?” 和尚淡淡地笑着,说:“也许明天回来。”注1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源于沈从文《边城》——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卷二·鲛泪 完~ 第41章 鲛泪(二十二) 谢桑将沧瞳送到海边。 碧蓝的海水冲上沙滩,化作雪白的泡沫融化在沧瞳□□的脚下。谢桑侧眼看了看她,问:“你没了鱼尾巴,怎么回到海里?” 沧瞳摇摇头,说:“我回不去海里了,只能沿着海岸慢慢找,也许有一天能找到。”谢桑没问出那一句煞风景的“万一永远也找不到呢”,沧瞳却自己说:“不过我时日无多,也许到死都找不到。” 谢桑忍不住问:“其实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他总归已经走了。” 沧瞳却说:“我到底还想再见他一面。” 沧瞳要找的地方,是所有大海生灵的魂归之地,明空海。 若弥生的魂魄尚未轮回,也许就留在那里。 她醒来后,谢桑便用浮光掠影术将她的梦境回放了一遍。出乎意料的,沧瞳不哭不闹,像早有预料,又像哀莫大于心死。谢桑和薛尘都不敢刺激她,缩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她。沧瞳一动不动地僵坐了许久,嘴角忽然生出妖异的笑,“原来如此。”鲜红的血从眼眶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她笑道:“竟是如此。” 天命如此。 谢桑踌躇了很久,抬起手,落在她的肩膀上,终于还是问:“你要去找弥生,那他怎么办?” 沧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谢桑却好似看出了她难以言表的忧伤,眼底一时如雾气弥漫,朦胧而模糊,将七情六欲隐去,沧瞳微微低下头,说:“我对于他来说,是困住他的枷锁,我走了,他就能好好地生活……我总还是希望他能过好这十年。” 谢桑说:“你有没有想过,他其实很喜欢……” “他并不喜欢我,”谢桑话没说完,便被沧瞳打断,她脸上的忧伤如海水一般退去,终究归于平静,她淡淡地说:“我也并不喜欢他。” 目送着沧瞳的背影渐渐消失,谢桑转身回去。这一趟明明是押着薛尘来扫墓的,墓还没扫成,鸳鸯倒是又成功拆散了一对,看沧瞳方才那个样子,她脸皮再厚心肠再狠也开不了问无关的问题,只好默默闷在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如何拷打薛尘。 走了没几步,谢桑忽然停下脚步,耳朵轻微地动了动,然后瞬间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海面上炸开巨大的浪花,海水飞溅出去足有数十丈。 一条满身黑鳞的长虫破海而出,形似龙却无角,双目猩红,如两盏红彤彤的大灯笼,定定地落在谢桑身上。 谢桑的眼神在长虫身上打了个来回,下了定论——这是一条蛟。 她正想开口问这条蛟是迷路了还是看上自己了,却听它忽然开口说:“谢桑,好久不见。” 这话实在耳熟。 谢桑的眼眸忽地缩紧,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蛟,“是你?!” 这条蛟龙是她最开始几个顾客之一。 也是前几天与她打斗的那个怪物! 谢桑望着眼前威武神气的蛟龙,怎么也没法把他和那天撞见的那个奇丑无比的怪物联系在一起,她诧异地问:“浮鳞,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浮鳞的巨嘴开阖,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这声叹息刮成一阵大风,吹得谢桑衣袂翻飞,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说:“有话说话,好好的叹什么气?” 浮鳞说:“此事说来话长。” 谢桑说:“我尚有要事在身,请你务必长话短说。” “简单来说就是我在修炼成龙的途中走火入魔了。”浮鳞说。 谢桑的呼吸窒了一瞬,随即幽幽地说:“结果你还是走火入魔了……” 浮鳞两盏大红灯笼里光芒更盛,他说:“你果然知道。” “既然你认识我,就应该还记得你是怎么认识我的。”谢桑淡声道:“我当然知道。” “既然如此,”浮鳞顿了顿,闭上眼睛,两道冲天的红光蓦地消失,海面一片寂静无声,唯有他的声音低低地道:“请你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谢桑面色一凝,冷冷地道:“当初说好的,我替你消除部分记忆,你把由记忆凝结而成的梦境交给我,交易早就了结,你我之间也早已两清,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想反悔?” 浮鳞说:“我虽然不记得我失去了什么,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那是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没了它,纵我能腾云驾雾遨游四海,也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如果真是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你当初就不会来找我把它消除。”谢桑冷冷地睨着他,说:“既然你选择把它交给我,这就说明,它其实没那么重要,对不对?” “不对!”浮鳞喝道,整个海面随着他这一声暴喝,炸起轰天水花。谢桑单手捏诀,无尽的海水从她头顶落下,却堪堪避开发丝衣角,重新落回海里,面对蛟龙的怒火,她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掸了掸衣襟。 浮鳞说:“正是因为我失去了那段记忆,却始终无法忘怀,才令我明白了它的重要。”顿了顿,这条威武神气的蛟龙猩红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卑微,他近乎是乞求地说:“谢桑,请你把它还给我,只要你能把它还给我,让我拿什么做交换都行。” “那用你的内丹做交换,行吗?”谢桑冷不丁道。 浮鳞一怔,问:“你要我的内丹有什么用?你的修为已经……” “不愿意就算了。”谢桑淡淡地说。 浮鳞眼眶中红光闪烁,终于无力地说:“可以。” “你还真同意了?!”谢桑也忍不住诧异地扫他一眼,随即又无奈地撇撇嘴,“可还真被你说中了,我要你的内丹除了当球扔着玩,好像还真没别的什么用处……” “谢桑!”浮鳞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更何况,”谢桑伸出鲜红的舌尖,在自己嘴角轻轻舔了舔,轻佻地说:“你的梦境,早就被我吞入腹中,化为己用了。” 这句轻佻散漫的话如同一簇火星子落入酒池,骤然烧起漫天大火。蛟龙眼中猩红的光束似乎化为实质的火焰,朝谢桑喷薄而出,“你说什么?!” 谢桑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说:“早在你当初来找我时,就该想到有此下场。我做生意一向公平公正公开,从不坑蒙拐骗,你当初既然愿意合作,现在便没道理发火。如果你当真没听清,可以,我可以再讲一遍给你听。”顿了顿,她启唇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梦境,早就被我吞入腹中,化为己用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由谢桑的嘴说出来,就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窝火。虽然蛟龙偌大的脑袋均被黑鳞覆盖,但谢桑却神奇地从他脸上看出了分明的恼怒,于是愈加嚣张地一挑眉,道:“怎么,生气了?想打架?” 浮鳞一字一顿地说:“与饕餮妖君阔别多年,浮鳞心中不胜欣喜。浮鳞近些年因修炼不慎而走火入魔,自觉道行大损,今日得遇妖君,还请妖君不吝赐教。” “妖君”二字如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炼出的金针一般,“咻咻咻”地扎进谢桑的耳中,戳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谢桑嘴角轻狂的笑意一丝丝消失,化作满面冰霜风雪,她盯着浮鳞冷冷地说:“你怕不是不想活了,特意跑来找死的?” 好多好多年前,谢桑也有个威风凛凛的称号,饕餮妖君。 那时妖族大乱,她老爹在一场大战中意外身亡,刚死了丈夫又死了亲爹的谢桑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族长之位,心还盛在悲伤恍惚中,人已经莫名其妙出现在战场上。好在那段时间老天爷莫约也觉得她过得略凄惨了些,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怜悯,谢桑身边的妖如韭菜一般割去一茬又长出一茬再被割掉,唯有她屹立不倒,直熬到新王登位,与穷奇、混沌、梼杌一起被封为四大妖君,一时风光。 再后来的故事,就是她误入三十三重天,遇见了清徽神君,恰好此时妖王意图叛出天庭,为了老情人,谢桑义无反顾地转投入神界,最终食下自己种出的恶果。 这一段过往,连同所有的细节片段,统统都是谢桑的禁忌,是她不可触碰的旧伤。 见她如此反应,浮鳞倒觉报复成功,眼中闪烁快意的红光,道:“怎么,妖君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谢桑幽幽地说着,抬起右手,一道幽蓝的光芒在她掌心一闪而过,漆黑的长刀再度出现,她轻轻握住刀柄,吹了吹刀面上附着的摇曳的火焰,道:“就是有些遗憾,遗憾即便你赢了,我也没什么奖励可给你。”她扭头看着浮鳞,淡淡地说:“没了的东西,就是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相比之前的冷嘲热讽,谢桑此言堪称温柔可亲,却不知戳中了蛟龙哪处逆鳞,他怒吼一声,海面骤然暴起水花,飞溅至凌空数十丈,纷纷扬扬如漫天雨幕落下。 雨幕被破开,一袭黑衣飞扬的青年手执龙骨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闪烁着莫名的猩红,转瞬,剑锋已至谢桑身前。 “你的相貌倒好似没怎么变化,”眼看着那光芒渗人的剑已近在咫尺,谢桑却好似看着邻家小孩拿着木剑与自己玩耍一般,挂着懒散淡漠的微笑,“就是不知修为有无长进。”说完,手中黑刀脱手而出,与那龙骨剑重重相撞在一起。 神途 第42章 神途(一) 谢桑与浮鳞之间称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只是初见浮鳞的第一眼,她却始终无法忘怀。 那时她自己亦是副颓废落寞的模样,整日瘫痪似的躺在摆在窗边的一架躺椅上,梅雨季节,细雨纷纷,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溅起细微的雨丝,飘在谢桑惨淡的脸颊上,她也懒得伸手关窗,直到大门传来开阖的“吱嘎”声,她才微微蹙眉,扭过头去。 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推门而入,另一手执二十八骨伞,将漫天雨幕挡在身外,谢桑轻飘飘扫去一眼,就忽然莫名地觉得,他眉宇间的愁苦,并不比自己少。 这个青年便是浮鳞。他撑着伞立在门口,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浑身上下不曾沾染一丝雨点,却依然狼狈得好似一缕被水打湿的孤魂。 他幽幽抬头,目光朝倚在窗边的谢桑望去。 两人对视一眼,谢桑勉强提起半分嘴角,要笑不笑地说:“哟,南海蛟龙?稀客啊。” 浮鳞穿过院落,走到廊下,将伞小心收起,淡淡地道:“听说极乐酒馆在卖一种酒?” 谢桑道:“酒馆不卖酒,难不成卖人?” 她这玩笑开得冷淡,浮鳞也并不给面子勉强笑笑,道:“喝下去便能忘记自己想忘记的事,真有这般好事?” 谢桑道:“其实也并不一定是好事。” “即便不是好事,”浮鳞冷冷地道:“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谢桑不置可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因一个人,生了心魔,所以无法化龙。”顿了顿,他继续道:“我想,如果我忘了她,是不是就能破除心魔,渡劫为龙?” 谢桑说:“我可没有化龙的经验,打不了这个包票,你务必三思。” “不必了,”浮鳞缓缓合上眼眸,低声道:“我说了,即便忘了她也还是无法化龙,也并不会比现在差了。” 创业初期,谢桑深知小店经营不易,要服务好每一个客人,于是格外用心地给蛟龙酿了属于他的极乐酒。酒成后,浮鳞如约而至,他望着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毫不含糊。 在睡去前,他定定地看着谢桑,诚恳地道:“如果哪天,我再来找你,想取回这段记忆,请你一定要拒绝我。” 面对这样一个爽快利落的客人,谢桑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场拍着胸脯答应了,并承诺就算把他打得他妈妈都不认识,也绝不透露一个字。 所以,对不住了兄弟。 谢桑手中蓝焰骤盛,化作所向披靡的刀刃,朝浮鳞斩去。 蛟龙从半空中跌落,摔在沙滩上,只听“轰”的一声,扬起漫天沙尘,待尘埃缓缓落定,便能瞧见沙滩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胳膊颤抖地支撑着地面缓缓直起上半身,尘埃的后面,是一位身姿欣长步履从容的姑娘,她走到青年面前,半蹲着,左手撑着下巴,似是很苦恼地皱着眉,道:“浮鳞啊浮鳞,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为何非要与我打架呢?既然你同我动手了,我总不好干站着任你打,你看看,搞得自己嘴皮子也破了血也流了,何苦呢?” 浮鳞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总要尽力一试。” 谢桑说:“当年你找到我来抹去那段记忆时,也是这么说的。” 浮鳞一怔,眼眸震荡片刻,终于低下头,哑声道:“谢桑,我当年,究竟为何非要忘掉那段往事不可?” 谢桑没有回答,她也根本没有听见。 浮鳞抬起头,看见她呆呆地望着海面某处,忍不住问:“谢桑,你在看什么?” 谢桑猛回头,问:“你看见了吗?” 浮鳞问:“看见什么?” “那儿,”谢桑指着海面的某一方向,“你看见了吗?” 浮鳞朝着谢桑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处海面碧波荡漾、风平浪静,与大海的其他地方并无任何不同之处,说:“我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谢桑震惊地看了眼浮鳞,怔怔地说:“怎么可能,那里明明有……”说到这里,她却忽然住了嘴,不再理会浮鳞,凌空飞起,朝着那处海面飞去。 那里有棵巨大的树,长在海底,枝繁叶茂,几能参天,树上开满了鲜红的扶桑花,而扶桑树下,有一块小小的石碑。 与参天巨树相比,那块石碑实在太小太不起眼,却一度是谢桑心中所系的全部,她无数次地徘徊在南海岸边流连不去,无穷无竭的泪水落在那石碑上,妄图将那躺在碑下长眠的人唤醒。可到了最后,那人还是沉睡着,她冗长跌宕的梦境却终于醒了。 飘在扶桑树所处的海面上空,不知何人设下的强大的结界却阻挡了谢桑的脚步。她面色冷然,手中长刀浮现,正欲将这碍事的结界一刀斩开,却忽然听见岸边传来一声遥远的惊呼——“掌柜的!” 薛尘这个拖油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如同一张鲜嫩且触手可得的肉票,轻飘飘地飞到浮鳞手边——他实在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勉为其难地劫持了他,看似斯文秀气的手指轻轻按在薛尘颈间,顷刻便能叫这朵小娇花命陨九泉。浮鳞远远地望着谢桑,努力定了定心神,扮演着一个劫持者的形象,说:“谢桑,我劝你还是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否则,你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新欢,可就要没了。” 薛尘原本便水汪汪的眼中此刻更是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桑,哭喊:“掌柜的,你别听他的!不要管我!” 他俩在对头演戏演得起劲儿,谢桑的嘴角却忍不住抽了抽,望了望自己脚底下仿佛近在迟尺的扶桑树,说:“说起来可能让你失望了浮鳞,他其实并不是我的新欢。” “不是你的新欢?”浮鳞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自己爪下的小娇花,又嫌弃地望了望谢桑,说:“这么多年,你还是孤身一人?谢桑,这是否有些没出息?” “是不是新欢,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谢桑幽幽一抬眼,几乎是瞬息便出现在他们跟前,“你似乎没什么资格说我。”抬手便朝浮鳞捏着薛尘脖子的手腕捏去。 就在谢桑的爪子捏上浮鳞手的一瞬间,他与薛尘却如同粉尘一般消散了,谢桑心里“咯噔”一声,撒开手,回过身。 “饕餮妖君,关心则乱,连我这小小幻术都没看破。”浮鳞果然已挟持着薛尘落在远处,望着自己,微微一笑,说:“谢桑,承认吧,他就是你的新欢。” 谢桑道:“不是。” 浮鳞说:“即便不是,你也很看重他。” 谢桑说:“我对自己人一向看重。” “那么,”浮鳞的指尖示威似的在薛尘白白净净的脖子上游移片刻,“我倒想知道,谢掌柜对自己人的看重,究竟是有多重?” 谢桑尚未有所反应,浮鳞这动作倒先激起了薛尘满脖子鸡皮疙瘩,他惊惧且嫌弃,带着淡淡的鄙夷,说:“这……这位公子,在下是个正常的男子,并……并不好那一口……” 蛟龙眯着眼睛将这凡人拐弯抹角的话思考了一会儿,领悟其中涵义后,眉头立时吊起,手指尖在他动脉上重重一按,磨着牙说:“我其实也不好那一口,你切勿自作多情。” 薛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说:“那就好,那就好。” 谢桑站在远处围观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我是否要先回避片刻?” “掌柜的,你别听他胡说八道,”薛尘立即眼巴巴望着她表忠心,“我可是清清白白的。” 浮鳞冷冷地说:“我也并未多说什么。” “我知道的,你稍安勿躁。”谢桑朝薛尘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放心,又转向浮鳞,说:“你当真非知道不可?” 浮鳞说:“非知道不可。” 谢桑道:“可我曾向一人许诺,绝不将你的事透露半分。” 浮鳞问:“那个人是谁?” 谢桑说:“你。” 若要细提,那故事也是许多年前看的了,谢桑自己也记不大清,只有个大概印象。 浮鳞与一块石头是青梅竹马。 那石头沉在海底某风水宝地,吸日月精华,天长地久,便成了个石头精。但那风水宝地藏在海底深处,鱼迹罕至,石头精的修为又不足以它离开那里,即便有了灵识,石头精也只好孤零零地呆在原地。直到某一日,小浮鳞意外来到此处,撞见了石头精,一来二去,就与石头精成了好朋友,常带着它到处游玩。 后来石头精修为渐长,修出了人形,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在某一个月似流水花如雪的夜晚,小浮鳞与小石头的眼睛相对,天雷勾动地火,便再也移不开。友情得到了合情合理的升华,浮鳞和石头对着南海起誓,结为爱侣。 再后来,石头遇到了另一条蛟龙。 也是在一个月似流水花如雪的夜晚,两人在岸边意外相遇,眸光流转间,又是一场震撼。 石头对浮鳞说,她知道这样不对,可时光漫长,总该与真心相爱之人共同度过,她也不愿蹉跎浮鳞的光阴。 浮鳞自然是不能接受不敢相信,那时正是他化龙的关键时刻,他甚至一度以为,石头这样对自己说,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她分心,好专心修行。 可石头却和那条蛟龙一块消失了,有鱼来告诉他,说自家七大姑的三侄子的二大爷在东海岸边瞧见他们了,肩并肩走在一起,笑得很开心。 心魔如同绿油油的帽子一般从天而降,将浮鳞罩了个严严实实。他残喘许久,终于无法忍受,跑来杭州找谢桑,想把这段憋屈而痛苦的往事忘个干净。 可现在他却说,请你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谢桑轻嗤,傻子。 第43章 神途(二) “若你真的执迷不悟,非要拿回这段回忆,也不是不可以。”谢桑望着怔愣的浮鳞,淡淡地道:“只是我对千年前的你有所承诺,不能轻易违背。”手一抬,一粒漆黑的药丸划空而过,浮鳞下意识将它接住,放在手心,低头看着,听见谢桑的声音遥遥传来,“你讲它吃了,当年发生过的事会重新出现在你的梦境中,你看不清也记不住,但刻骨铭心的痛苦却会牢记在心,若你再度感受过后,觉得自己仍旧无法承受,就来找我要解药,若……” “若我再度感受过后,依旧不愿放弃过去,又如何?”浮鳞问。 “那也还得来找我,”谢桑说:“我自有办法教你重新记起。” 浮鳞深深地望了谢桑一眼,放开了捏在薛尘颈间的手,认真地说:“多谢。” 谢桑走到他面前,一把将畏畏缩缩的薛尘扯到自己身后,对着浮鳞,说:“你这么劳烦我,又给我家伙计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心灵创伤,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多谢’就算了?” 自知理亏且有求于人,浮鳞只好道:“你想怎的?” “若你哪天当真渡过天劫化为真龙,劳烦你替我跑一趟三十三重天。”谢桑神色淡漠,波澜不惊,看得浮鳞却是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问:“去哪儿跑腿?几……几十几重天?” 谢桑重复道:“三十三重天。”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窜上心头,浮鳞忍不住后退一步,问:“你让我去三十三重天干嘛?该不会……该不会是想让我替你去教训……教训那个谁吧?”实在是倒霉,谢桑这口气咽了一千年还没咽下去,如今要借自己的手来撒气,偏生还难以拒绝,不知应当替谢桑嗟叹还是先给自己烧一炷香。 谢桑嘴角抽了抽,说:“若我真想要你去教训那个谁呢?” 浮鳞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我做不到。” “自信点,”谢桑说着,伸出爪子欲拍在浮鳞的肩上,谁知被他灵敏地躲开了,只好悻悻地收回手,不忿地说:“不就是个上神么?有那么了不起?你要是打赢了他,就能名镇六界,往后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见了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浮鳞龙君’,你难道不心动?” 浮鳞斩钉截铁地说:“不心动。” 见他态度坚决,谢桑也只好道:“好吧,我其实也并没有打算让你去教训那个谁,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去看看。” 浮鳞问:“看什么?看人还是看神?” “看一棵树。”说话间,狭长的刀浮现在谢桑掌心,“看一棵扶桑树,还在不在那儿。” 长刀脱手而出飞到半空,瞬间变得巨大无比,如传说中盘古大神手中的开天斧,带着开天辟地的气势,从空中轰然而落。 薛尘惊慌失色,道:“掌柜的,你这是要做什么?” “薛尘,你慌什么?”谢桑阴测测的眼神从他脸上一掠而过,说:“我只是想看看,那地底下躺着的,究竟是一具枯骨,还是一副空棺罢了,我先前说过,”顿了顿,她道:“如果我发现你要见的人是谢清徽,你就留在那儿永远陪他吧。”手一把放在薛尘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两人一下子贴得很近,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谢桑嘴角泛起带着冷意的笑,“我说话算话。” 薛尘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深幽的眼眸。 浮鳞的目光像被火燎了似的移开,落在那柄巨大的刀上,刀锋劈开滔滔碧波,即将与那强大的结界相撞时,刀却停住不动了。 因为刀柄被一个人握在了手里。 这样声势浩大的一柄由幽冥鬼火凝成的刀,此刻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握在手里,与寻常提的刀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那人穿一袭骚包白衣,悠悠回过身来,眉目生春,眼眸却苍凉寂静如昆仑山不化积雪。 谢桑惊诧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不由自主地松开捏着薛尘脖子的手,朝前走了几步,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终于确认,“白泽,你怎么来了?” 这个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竟敢握住饕餮妖君掷去的刀刃的人,正是她的发小,她多年狼狈为奸的老伙计,昆仑山的神兽,白泽。 白泽冷着一张脸,依旧是最让谢桑头疼的丧气样,没好气地道:“我来看你怎么送死。” 谢桑略一挑眉,“此话怎讲?” 白泽一甩手,那柄刀化作原先大小,飞回谢桑手中,他道:“你可知道这底下是什么地方?” “我确实不知,”谢桑说着,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在薛尘身上,阴阳怪气地道:“薛尘,你知道吗?” 薛尘头摇得仿佛拨浪鼓,“我也不知。” 谢桑轻哼一声,“不知便好。” 白泽道:“这片海底下,是清徽神君下凡历练的凡身所葬之处。” 果然又是他。谢桑冷笑,“那又怎样?白泽,这几年没见着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把兄弟都给忘了,还神君神君的……” “清徽神君,留有一魄在此,镇守离耳。”白泽道。 这句话仿若一记响亮的耳光,瞬间打破了谢桑所有的傲慢与镇定,她嘴角淡漠而不屑的笑意消失无踪,整个人如一柄入鞘之剑,锋芒四射,直对着白泽,一字一句地道:“他留有一魄在此?那我就更要抓着仔细看看了。” 白泽冷冷地说:“你要是强行破开这结界,南海千年来的安宁将荡然无存。” “千年来的安宁?”谢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弯起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哪儿来的安宁?就前几天,前几天我还看到个怪物在兴风作浪呢,”一指远远躲起来的浮鳞,“就是他!要不是我唤回了他的神志,他还不知要在离耳肆虐多久,还镇守?去他娘的!他除了花言巧语始乱终弃背后捅人以外,还能有什么用?你这回在昆仑待得太久脑子糊涂了吧,竟然开始为他说起话来,你忘了他当初把我害得多惨吗?!” “六六,”白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是在为他说话……” “既然你没有在为他说话,”谢桑抬手,刀锋直指白泽面门,“就赶紧让开。” 白泽负手而立,纹丝不动。 海面上风平浪静,一丝波澜也没有,却在幽冥鬼火的烧灼下,渐渐升腾起白色的水雾,将这片海域氤氲成一片白茫茫。 谢桑看着置身于白雾飘渺中白泽,忽然想起一千年前,她在剧痛中挣扎,如刀山油锅、弱水炼狱,煎熬许久,险些没能撑过去,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说“桑桑,睁开眼睛”。 她终于睁开眼睛,虚弱而迷茫中,看见脸色苍白的白泽,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你醒了就好。” 而此时的南海,恰如当年他们相遇时的昆仑。 那时的昆仑山正值严冬时节,北风凛冽、冰封雪冻,山巅却依旧有一池白莲盛开。那时的谢桑还是只毛头小饕餮,在寒风中踟蹰前行,终于艰难地来到莲池旁,然而拨开重重寒气,除却满眼接天莲叶霜与雪之外,并无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她皱了皱眉头,神思恍惚地望着那一池子荷花,脚下不察滑了一下,竟堪堪往那莲池里跌去。 “小心!” 衣袂被一只手及时扯住,拉回了岸边,谢桑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去,只见一位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站在她身后,少年身量尚未长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却已是生得风姿卓绝,映着身后的烟雾浩渺,寒气恍惚中,谢桑几乎以为是池中冰莲成了精。 “这是三生净莲池,若非修为极深之人,多看一眼,都会跌入无妄苦海,永世沉沦。”少年淡淡地望着那莲池道,又忽地转头,“你是来昆仑听经的客人吧?”他睁着一双寂若寒潭的眸子看着谢桑,虽身处冰天雪地,她却仍是被这双清冷的眼眸看得一激灵,下意识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微微地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一道缝儿,“我什么都知道。” “哦?”谢桑也跟着笑起来,走到他跟前,抬手按上他的脑袋,很不客气地将他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成了一个鸟窝,然后在少年怔愣的目光中凑到他面前笑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挑眉,唤出了她的小名,“六六,你叫六六。” 这是陪伴了她上千年的挚友,久别重逢后,她竟对他拔刀相向。 谢桑抿紧了嘴,说:“让开。” “六六,”白泽道:“你要想清楚,这一刀落下,南海将会大水泛滥,诸多妖孽乘机横行,清徽神君一魄殒灭……诸多罪责相加,天庭绝无宽待的可能。” 谢桑道:“天庭也的确从未宽待于我。” 两人目光在雾气弥漫中相接片刻,谢桑眼眸闪烁,低声道:“白泽,对不住了。”手中光芒浮现,一团幽蓝的火焰缓缓出现在谢桑掌心,将她周身的白雾水汽统统烧灼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毕业季事情太多,手头的工作全部打乱了,会暂时停更,直到我把文写完,然后会日更直到完结。 也就是说,再度恢复更新的时候说明我已经完结啦~ 第44章 神途(三) 白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那道锋芒毕露的蓝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即将触及他面门的时候,火焰像是被一口气吹灭了那般倏忽消失,余下的热气却仍旧烧灼到了他的发梢,燃起淡淡的烟。 谢桑颓然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对你出手。” 这般神情,白泽已有许多年未曾在谢桑脸上瞧见过了,她骄傲倔强且顽固,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丝毫脆弱……除了当年。 微微地叹了口气,白泽瞬间出现在谢桑身侧,抬手按上她的肩膀,道:“六六。” 谢桑拧过身子,不看他,也不说话。 白泽道:“你想打开这结界,把他的一魄揪出来,然后呢?” 谢桑眸光闪烁,“然后?” 白泽问:“你是想将他这一魄打散,还是困在法器中好好折磨,亦或是带在身边……” 他话尚未说完,谢桑已气急败坏地打断道:“怎么可能带在身边?我把他带在身边整日让自己看着生气吗?!我恨不得……” “恨不能怎样?”白泽幽幽地说。 谢桑怔了片刻,脑袋垂到胸前,说:“我又能怎样呢……” 白泽瞟了眼无声无息立在一旁的薛尘,在心里思索了一会儿说辞,正欲开口,一只手飞快地在自己胸前一点,他浑身都僵住不能动了。白泽极轻微地动了动嘴唇,“谢桑……” “无论我想如何,总要东西到手了才能知晓。”谢桑说着,巨大的刀再度出现在滔滔海水上空,附着着幽蓝火焰的刀刃几乎是在瞬间就破开海水,与无形的结界相撞在一起,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 白泽转动眼珠,望向薛尘,薛尘却只是静静地站在谢桑身后,一动不动。 三个人陷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围观许久的蛟龙终于忍不住了,探出脑袋弱弱地唤了声:“谢桑,你……你这是在做什么?”白泽方才的话他也听见了,结合谢桑在六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失恋前后,大概能猜测出谢桑目前的所作所为是想做些什么,因此他才更加胆战心惊,莫非今日他就要目睹屠神现场? “没什么呀,”谢桑气定神闲,单手便将这柄凶器控制得稳稳当当,“我有个老朋友在南海,既然来了,自然要顺道看看他。”话音刚落,幽冥鬼火在与这古老结界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结界破碎,发出砰然巨响,整片海域都为之一震。 谢桑拂袖间解开了白泽身上的禁制,足尖点在海面上,眨眼间便到了结界所在,低头一看,却僵住不动了。 白泽紧随其后,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一同看去,也皱起了眉头。 结界之下,并没有什么扶桑树。 只有一块小小的石碑,沉默而孤寂地,呆在海底。 谢桑的目光,就落在那石碑上。 她都不用细看,便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那是她在许多许多年前,一边哭一边刻的,起先是嚎啕大哭,哭到最后终于没了力气,只能无声地流泪,泪水将视线模糊,她茫然地在光滑的石碑上一笔一划。她的字是谢清徽教的,从未用心练习,谢清徽有时看着宣纸上爬满的螃蟹,忍不住要说她几句,她就狡辩说“我的字只写给你和我看,你能看懂就够了”,谢清徽只能无奈地笑笑,指尖戳戳她的眉心,道“你啊”。 最后她终于抹干了眼泪,看到石碑上歪歪扭扭的深刻痕迹,自己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那上面刻的是“谢清徽之墓,妻谢桑立”。 谢桑的神思探入水底,几百丈的深幽海水不过瞬息便打了个来回,她额角的青筋猛跳了一跳,转过身恶狠狠地揪住白泽的衣襟质问道:“你不是说谢清徽留有一魄在这里吗?魂呢?魄呢?” 白泽默默地把头扭向另一侧,“也许是他看到你害怕了自己逃跑了也说不定……” 谢桑冷笑一声,“你倒不如说是清徽神君为了避免我的戕害,大驾光临亲自将这一魄取回去了。” “说不定就是这样。”白泽淡淡地说。 谢桑的目光化作世上最凶恶的巴掌,在白泽的脸色扇出了无数个响亮的耳光,她瞪着一脸无畏的白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恨恨地松开了白泽的衣襟,说:“五年未见,你特意从昆仑跑来一趟,就是特意来耍兄弟玩的?” 白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才跟你分开了五天而已。” 谢桑转过身,眯着眼睛说:“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我很多时候都在思考,是怎么忍住没把你打死的。” 白泽说:“我觉得你更应该思考怎么忍住没冲上三十三重天去把清徽上神打死。” 敢如此轻描淡写便揭开饕餮妖君血淋淋旧伤的,莫约也只有白泽了。 谢桑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最后还是归于平静,她随手捏诀,身形瞬间转移回岸边,薛尘如一只失了亲娘的奶猫,巴巴地凑上来,“掌柜的……” 谢桑忽然扭头问他:“你说我们是回杭州呢,还是继续在离耳呆一段时间?” 薛尘愣了一下,说:“回杭州吧,掌柜的,那个地方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好的,那我们就继续在离耳待着吧。”谢桑道。 薛尘:“……” 浮鳞连忙撇清,“我可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们住!” 谢桑道:“我才不稀罕你的蛟窝。” 经过上次大战“怪物”,也就是神志不清的浮鳞一事,谢桑在离耳被捧成了活神仙,走哪儿都有鱼热情地打招呼喊“大仙”,去饭馆吃饭时,老板总是要死要活地非给她免单,谢桑虽然心里早已笑纳,但是碍于面子,只好推三阻四几次,才装作勉强地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若非碍于对自身姿色的清醒认识以及谢桑强悍的自制力,只怕自荐枕席的都已将她两颗腰子掏了个精光。 找个住的地方而已,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谢桑一手提一个,将两只拎到客栈房门前,放下,自己推开其中一间房门,道:“我先睡觉去了,你们自便。” 薛尘抱着包袱,随着谢桑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待她回头,便委委屈屈地望着她,“掌柜的……” 谢桑立时觉得自己是否在某天晚上将这朵小娇花如此这般地摧残过一番,事后又如世间所有的薄情人一般将之抛诸脑后,她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肯定自己没做过那样无耻的事情,于是镇定地回望薛小娇花,道:“怎么,还有事?” 薛尘小心翼翼地侧眼瞟了眼面无表情的白泽,说:“只有两间房,掌柜的是要我和这位公子一间?” 谢桑说:“是啊。” 薛尘可怜巴巴的抽了抽鼻子,说:“可是我与这位公子不过相识片刻,尚不知晓彼此姓名籍贯忌口婚否是否有奇怪的癖好……就这样睡一起,是否有些不妥?” “白泽,”谢桑目光幽幽地落在白泽身上,“你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白泽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那好,”谢桑道:“反正我跟你认识千百来年了,既然薛尘介意,那我就勉强和你……” “掌柜的,虽然我与这位公子相识不过片刻,但既然是掌柜的朋友那就一定是好人,”谢桑话还没说完,薛尘便虎着脸打断道:“掌柜的多日操劳,还要应付那蛟龙,着实辛苦了,您还是自个儿好好休息,我同这位公子一间房便是。” 谢桑满意地点点头,爪子按在薛尘脑袋上,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掌柜的我明白的。” 待谢桑关门进房后,薛尘和白泽也随后推门进去。 薛尘几下扯开系着外衫的腰带,脱了外衫,一起随手丢到床铺上。白泽反手关上门,将这一幕看到眼底,如同一根钢针扎在心里,立即窜过去,将外衫和腰带一起仔细叠好,放在床头,然后不满地道:“ 你同谢桑在一起,好处没学到,倒将她的坏毛病学了十成十。” 薛尘反问:“她有好处吗?” 白泽沉思着说:“好像确实没有。”说完,觉得自己伙同旁人一起诋毁发小着实不妥,于是补充道:“至少六六打架很厉害。”瞟了眼面色淡漠的薛尘,说:“这点不知是你跟她学的,还是她跟你学的?” 薛尘坦然道:“互相学习,互相提高。” 白泽静默片刻,在床沿上坐下,说:“亏我感应到南海异动,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连忙急急忙忙赶来,没曾想你早就把事情办好了。” 薛尘道:“夜长梦多。”目光移向床头那件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衣服,语气中不自觉地染上了酸醋味,“你平常也这么帮桑桑叠衣服?” 白泽的鼻子险些被这一坛老陈醋酸倒,似笑非笑地说:“是啊,小时候我们住一起,她老是不折,就一直是我帮她干的。” “她这么大人了,自己有手有脚的,哪儿用得着劳您大驾?”薛尘冷冷地说:“以后她的衣服都由我叠。” 白泽意味深长地道:“以后……你和她,还有以后吗?” 薛尘略怔了一怔,眼帘半垂,遮住半阖眸光,道:“我既说有,便一定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 站一秒清徽X白泽的邪/教 第45章 神途(四) 好像一道惊雷在胸腔炸响,又好像一只柔弱的手在心房轻轻掐了一把,浮鳞的胸口处一时漫起陈杂五味,酸涩痛苦与欢欣互相交织混合着,顺着咽喉口鼻缓缓呼出。 他已吃下谢桑给的药,陷入自己过往的断续的梦境中。 梦境的初始是一场绵延的细雨,他远远地看着当年的自己,撑着一柄二十八骨的纸伞,迈过门槛,望着窗内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道:“听说极乐酒馆在卖一种酒?” 坐在窗内的那人嘴唇开阖,似乎回了一句什么,他却听不分明,只觉眼前仿佛闪过白光一道,淅淅沥沥的雨势逐渐缓慢,他低头一看,自己手中多了一只酒杯,杯中摇晃着深蓝的液体。 那人道:“喝下极乐酒,你就能忘记你不想记住的事。” 他望着当年的自己,冷冷一笑,说:“这样甚好。”然后,几乎是丝毫没有犹豫的,他举着杯子,仰起头。 与此同时,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袭来,像是心脏被生生剜去一块,他闷哼一声,几乎跌倒在地。再抬起头时,当年的自己已一口饮尽了杯中酒。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大喊一声“不”想要冲上去将那只杯子打落在地,但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扑到了对面。 浮鳞猛回头,看着当年脸色苍白憔悴的自己,缓缓舒出一口长气,手一松,白瓷的杯子掉在地上,裂成碎片。 那人惨叫一声,痛斥:“你怎么把我的杯子摔了?!” 他无力地道:“抱歉……”话音刚落,整个人便栽倒在地。 画面跳转,缠绵细雨化作无边的海水,他张开双臂,朝着海底缓缓下沉。这里几乎已经是整片海域的最深处,周围是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他试图挣扎往上游,手脚却仿佛被冻僵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身体往下沉。 绝望与恐惧如同无所不在的黑暗一般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浮鳞的脑海中混沌一片,恍惚中,他想,这是哪?我是谁? 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浮鳞!” 这声音漂荡回响在深幽漆黑的海底,像清澈的风声,像明亮的光束,将无形的枷锁与镣铐解开。浮鳞的身体瞬间自由了,他回过头,看见一道流光朝自己飞来,他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与失措,而是冲着那道光,缓缓张开双臂。 一个娇小柔软的身躯撞进自己怀里,抬起头望着他,似乎笑得很开心,他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她熟悉的声音飘到自己耳边,她说:“浮鳞,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他下意识地抱紧她,姑娘软绵绵的身体却仿佛在瞬间生出了钢针铁齿,细细密密的疼痛腐蚀着他每一寸皮肤,这疼痛深入心脏,教他的指尖都瞬间冰凉僵硬,但却又恍如神游天外,不能影响他丝毫。他仍是执拗地抱着她,说:“我也很想你,阿玥。” 然后他就醒了。 从泥泞沼泽般纠缠的梦境中睁开眼睛,浮鳞状似平静地躺着听了一会儿自己剧烈的心跳,然后缓缓坐起身。有冰凉的汗水从额前滑落,他一摸后背,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皱眉试图回想起方才梦境中所见的一切,努力了许久却发现是徒劳无功,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好似什么都记不得,除了那刻骨铭心的绝望与痛苦,还有那一声脆生生的“我好想你”。 “阿玥……”他喃喃地念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脑袋却剧烈疼痛起来,仿佛里面住了个翻江倒海的猴子在不停地折腾,妄图阻止他回忆起关于过去的所有事情。 浮鳞呜咽一声跌倒在床榻上,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像是南海上空叱咤风云的蛟龙,倒像是一只被困在泥潭不得动弹的虾米。 谢桑就站在这困住虾米的泥潭上空冷眼静静地旁观,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同样围观的看客。 “掌柜的,”薛尘探头探脑地凑上来,看着浮光掠影术中痛苦挣扎的浮鳞,怜悯地道:“蛟龙兄台这是怎么了?” “还能是怎么样?”谢桑磨着指甲幽幽地道:“被困在自己的记忆中出不来了呗。” 薛尘不解地皱眉,道:“当初的九尾姑娘不也是被困在前世的记忆中,怎么她那么洒脱,蛟龙兄台却被折磨成这样?” “不一样的,”谢桑道:“九尾的那段故事,说到底是前世的那个公主的事,她身处梦中,不过是个旁观者,若非自己深入梦中执迷不悟,充其量不过看了场可歌可泣的戏文,但浮鳞与她不同。”恰好修完了一只指头的指甲,谢桑朝着指头轻轻吹了口气,“浮鳞所遭遇的所有故事,无论是欢欣的,还是痛苦的,都是他自己的,他既然选择重新回忆起过往,就必须连同过往所有的情绪一并接受。” “他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如今结出了果,也自当该有他来摘取。” 话音刚落,浮光掠影术那头的浮鳞忽然不动了,片刻,他从乱糟糟的床铺上翻身而起,推开门朝外冲出去。 白泽淡淡地说:“他来了。” 谢桑一弹指,撤下浮光掠影术,院外已响起拍门声,“谢桑!谢桑你起了吗?” 谢桑推开窗户,倚在窗框上朝外看去,果然是浮鳞,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站在楼下的院门外,她咧嘴一笑,说:“哟,这不是浮鳞龙君么,大清早上就这么盛装打扮上我这儿来干嘛?” 她有意调侃,浮鳞却无心与她斗嘴,抬起头,望着她微弯的眼眸,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我还是想要记起她……想要记起阿玥。” 莫约是巧合,他刚说完这句话,天空便传来轰隆雷声,瓢泼大雨立时落下,浮鳞如今神志清明法力充沛,身立雨中衣不沾水对于他不过是弹指间的小术,他却连这一弹指的功夫都不愿浪费,睁大了一双深幽如海的眼眸,自下而上,遥遥地望着谢桑,好似想让她看清楚自己心中的执着。 谢桑望着雨中那道狼狈的身影,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她与浮鳞初见时,他执伞而来,衣摆长袖纤尘不染,却还是像只丧家又落水的狗一般,孤苦可怜。 她望着他,眼中嘴角淡漠的笑意消失,化作森然的冷。 她一向不大喜欢一个词,但如今却不得不想起它。 浮鳞太了解自己,当初便能预想到如今,一再拜托谢桑,不要把记忆还给他,以为从此安稳无虞。但他又实在太不了解自己,没能想到,他自己的顽固与执着,又岂是谢桑一个局外人能轻易抹杀的? 谢桑无声地叹了口气,道:“站在雨里作甚么?上来吧。” 也罢,天命如此。 薛尘好心地拿了块干毛巾递给浑身湿透的浮鳞,浮鳞道了声谢,知道谢桑已算是答应了,也不急着催促,拿起干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自己不住滴水的头发。 白泽望着不住敲打窗框的雨滴,忽然道:“好大的雨。” “南海这边就是这样的,雨说下就下,没得商量。昆仑那边终年积雪不化,落下来的不是冰就是雪,你自然不习惯。”谢桑手里不知何时捧了盏茶,白色的热气从茶盏上空袅袅升起,她垂眸低声道:“但是下不长久,过一会儿就停了。” 昨晚她细细回忆了很久,记起了浮鳞抹去记忆后的事。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他如同所有失去了痛彻心扉的过往的妖魔鬼怪们一样,淡漠而平静,谢桑从梦境中脱身而出后去喝了盏茶,回来时他已醒了,怔怔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听见房门开阖的声音,神志回笼,他抬起头,看着谢桑,看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是在确认自己真的已经不记得了,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谢桑面前,道:“多谢。” 谢桑“嗯”了一声,然后虚伪地客套道:“天色不早了,要不要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其实那会儿她连自己的晚饭都还没着落,要是浮鳞当真应下了,她大概会切段小葱拿滚水一烫,推到他面前厚颜道:“呐,尝尝我的拿手好菜,青龙过江,祝你化龙成功!” 好在浮鳞并没有答应,他淡淡地道:“不必,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他拿起倚在门边的纸伞,推门而出,此时恰好雨霁,却仍有雨水顺着屋檐泠泠下落,浮鳞没有撑伞,朝外走去,一滴雨水恰好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像是蛟龙的眼泪。 谢桑忽然抬头,浮鳞也若有所感地看向她,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一滴水顺着发梢滑落,滴落在他的脸颊。 谢桑说:“我忽然想到,你既然能反悔过去的交易,想要拿回自己的记忆,等会儿若是再度想起,还是觉痛苦得难以承受,会不会又想忘了?” 浮鳞笑了,说:“即便如此,我也总不好意思再来麻烦你。” “如此便好。”谢桑点点头,摊开手,掌心缓缓升起一朵海蓝色的扶桑花,泛着迷醉璀璨的光,花瓣上似有光影浮动,流萤不息。她说:“这就是你的梦境。” 第46章 神途(五) 人们在回忆自己过往时,往往站在旁观的角度,浮鳞重回当年梦中时分,亦不例外。 他的目光渐渐沉入深海,于漆黑的海底,望见一点璀璨的光,这光如同一道凌空落下的霹雳,击中他的天灵盖。 而不远处,一条黑色的蛟龙正缓缓下沉,他起先还剧烈挣扎,伤口撕裂流出许多的血,若非此处没有别的生灵,只怕血腥味早已引来了一群猎食者,将这重伤的蛟龙分食干净。可即便没有旁的鱼虎视眈眈,它的动作也逐渐迟缓,直至一动不动,最终落在一块石头上。 漆黑的蛟龙漆黑的石头,各自静默地依偎在这漆黑的深海里,几乎融为一体。 直到那石头忽然动了一下,发出声音来,“喂,你干什么躺在我身上?走开走开。” 蛟龙努力挣动了一下,却又徒劳地躺了回去,歉意地轻声道:“抱歉,我动不了。” 那石头轻哼一声,狐疑地问:“我是石头没有脚,我才动不了的,你一条活生生的鱼,有头有尾巴的,怎么会动不了?” 蛟龙认真地解释说:“我不是鱼,我是蛟,虽然也有头有尾巴,但是我受了伤,实在没有力气动了。” “受伤?”石头问:“是怎么样的伤?” 蛟龙回答:“我被一只鲨鱼精咬了很大一个伤口,若不是逃得快,只怕已经丢了性命。”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虽然逃得快,但没命也是迟早的事。” 石头丝毫没有对蛟龙这样悲惨的遭遇表示同情,而是兴致勃勃地问:“鲨鱼精长什么样子?” 蛟龙思索了一会儿,说:“眼睛很小,嘴巴很大,一张开,里面是满嘴锋利的牙齿,模样很吓人。” 石头又问:“你为什么会和它打架?” 蛟龙说:“我今日和它擦肩而过时,尾巴不小心甩到了它的尾巴。” 石头说:“就因为这个?” 蛟龙说:“就因为这个。” 石头说:“你的尾巴不过是碰了它的尾巴一下,它就要对你大打出手,你这样躺在我的身上,还一动不动地躺了这么久,我岂不是该将你活生生打死才解气?” 蛟龙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用不着你打,已经快死了。” “这样可不成!”石头一下子着急了,说:“你死了就更不会动了,岂不是永远要赖在我身上?!” “好像是这样的。”蛟龙歉疚地说:“真是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身下的石头表面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在蛟龙讶异之际,石头上空忽然浮现一道幽白的虚影,是人类的模样,五官面目尚且看不分明,但依稀能辨认,是一个俏丽的小姑娘,虚影中的小姑娘双手叉腰,气哄哄地说:“你想得倒美!”随即抬起手,一股温暖的热气忽然从四肢百骸涌涌向伤口,蛟龙诧异地看着她,待回过神来时,原本致命的巨大伤口,已经愈合成微小的一道血痕。 虚影晃了晃,随即缩回石头里,它说:“好了,现在你能动了吗?” 蛟龙尝试着摇摇头摆摆尾,除了仍有一丝酸涩外再无异样,他大喜过望,一个扑棱浮起身,冲石头连连道谢:“多谢!多谢这位石头大仙!” 石头大仙却并不领情,不耐烦地说:“快走!快走!” “这……”蛟龙犹疑着说:“大仙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可一走了之?” 石头大仙冷冷地说:“你还指望报答我?我在此独自修行千年,你突然出现,除了碍事还有什么用?” 大仙这句毫不留情的话刺痛了蛟龙的心,他羞愧地垂下脑袋,发现事实还确实如此,只好讷讷地说:“那……我告辞了,大仙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要走,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冷冷的“站住”还没等他回过身去,一道白光闪过,先前那虚影小姑娘再度出现,漂浮在他身侧,说:“你当真想报答我?” 蛟龙猛点头。 小姑娘便说:“既然你如此有诚心,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你每过一段时间便来一趟,跟我讲讲你遇见的鱼和故事就好。” 这实在是很简单的要求,蛟龙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也许是海水一时倒灌了脑子,他忽然闻:“要是我没有来呢?” “不来便不来,”小姑娘模样的石头大仙淡淡地说:“我也不会如何。” 这就是少年的浮鳞,和阿玥的初见。 而浮鳞此时却站在一旁,沉默的围观那一团光芒中,对视的两人。 脑海中隐约浮现几段陌生而熟悉的记忆,是他与阿玥熟识之后,阿玥告诉他,她是一块石头,没有七情六欲,也不会像浮鳞那样欢喜悲恸。他便问她,既无七情六欲,便没有成仙的执念,为何还要执着于修行?阿玥回答,也许修行,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遍尝七情、识得六欲。 浮鳞没有食言,隔几日便沉到这深海底来寻石头,与她讲自己这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石头往往会幻化成小姑娘的模样,蹲在石头上,托着腮帮子,认真地倾听着。浮鳞总忍不住偷看她,有一日,终于没忍住,问:“你怎么蹲在石头上?那不就是蹲在你自己身上么?” 石头一听,“对哦。”立即站起了身,顺道将自己的原身,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搂在怀里,对浮鳞道:“你继续说。” 夜叉族大战鲛人族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浮鳞实在没什么可讲了,看着石头仍旧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只好尝试着转移话题,“其实也不需要每时每刻都修行,你若是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大可以自己走出去看看。” 石头却摇摇头,说:“不行的,我走不出去。” 浮鳞诧异地问:“为何?” “我自有意识起便停在此处,”石头说:“生而知之,许多事情从未听过见过教过,自觉醒那一瞬便都知道,但修为浅薄,无手无脚,除修行之外似乎并无其他事可做,那我便专心修行,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才有了现在你见到的虚影。” 浮鳞说:“既然有了虚影,你可以像现在这样,自己抱着本体游出去啊。” 石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单手抱着自己的本体,另一只手一晃,虚影中的小姑娘便轻飘飘地朝上浮去,浮鳞跟着游上去,正想说,你看,这样不就可以了吗,话尚未脱口,她却像撞上了一个隐形的罩子,被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怀里抱着的石头脱手,重新沉回原地。 小姑娘看着浮鳞,说:“看到了吗,我出不去的。”话音刚落,虚影便蓦地消失,随即又出现在那块石头上空,她抬着头,站在海底,望着浮在上头的浮鳞。 浮鳞连忙游回来,问:“为什么你出不去这个地方?” “我若是知道原因,也许可以想出解决的办法,”石头说:“可我连困住我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一时静默。 石头接着说:“所以我只能勤加修炼,也许有一天能突破这障碍。”顿了顿,“或者等着哪一天,有人能来带我离开。” 或许是石头幻化出的小姑娘的模样太过娇艳,蛟龙的眼睛被艳色所蒙蔽,或许是石头说话的语气太落寞,戳中了蛟龙某处瘙痒的鳞片,总之鸡血倒灌进脑袋,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总有一天,我能带你离开这里!” 石头惯常冷淡的声音略略扬起,虚影中飘渺的小姑娘似是杏眼圆睁,定定地望着浮鳞,说:“当真?你不要骗我!” 鸡血在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耗尽,浮鳞心中顿生悔意,但承诺已然对着救命恩人许下,便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当真,我绝不骗你。” 石头却笑了,小姑娘眉眼弯弯,道:“你这小蛟龙,还学会哄人开心了。” 石头没有七情六欲,一贯平静淡漠,相识许久,欢欣或哀恸,从未见她有丝毫情绪,如今嫣然一笑,倒叫浮鳞看直了眼睛,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意欲辩解:“我不是在哄你……” “哄或不哄,你今日这句话,也许叫我略微明白了什么叫开心。”小姑娘眼中笑意淡褪,恢复成原来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是仍旧望着浮鳞,说:“这样就很好了。” 说来也奇怪,就在片刻之前,浮鳞还在为自己的失言而暗暗悔恨,而此刻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姑娘虚无缥缈的眼眸,他却又感到庆幸,庆幸自己及时许下承诺,他于是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说:“终有一日,我能带你离开此地,我一定能做到。” 小姑娘没有说话,嘴角似是弯了一弯,现出嘴边一个隐约的酒窝。 彼时浮鳞修为尚浅,连个人形都还没修成,不好意思迈着四条短腿拖着长身走上街,一向只是泡在海里兴风作浪,对于人间美色一概不知,但族中有相熟的长辈,时常化成人形混入凡尘,偶尔也会给他带点新奇货色。有一次那长辈给他拎了只黑色的小坛子,掀开红色的盖子,一股呛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抽了抽鼻子,问:“这是什么?” 他捏着鼻子将那满坛子辛辣液体灌下,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不知天地为何物,耳旁唯有隐约的笑声传来。而在此刻,他只是望着石头幻化出的小姑娘嘴角边的酒窝,便如同豪饮十坛一般,神魂亦为之颠倒。 而那时,面对他的疑问,那长辈笑笑,说:“这是人间极乐。” 第47章 神途(六) 他自此沉溺在这极乐中,一醉便是数百年不肯醒来。 浮鳞知晓石头的困境之后,回到族中翻阅了诸多典籍,却一无所获。他难得好学的模样引起了藏书阁守阁蛟龙的好奇,老蛟龙捋着嘴边长长的白色的胡须,问:“浮鳞,你这是在找什么?” 浮鳞恭恭敬敬地问:“书阿爷,我想请教如何破解结界?” “结界?”老蛟龙捋着胡子的手一顿,眉头挑起,“你这小子,莫非是招惹到什么大能了?否则以你的修为,能接触到结界?” “我认识了一个朋友,”浮鳞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被困在结界中,我想救她出来。” 老蛟龙问:“什么朋友?” 浮鳞道:“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老蛟龙对于一块石头也能成精这件事霎是震惊,“那……那是个男石头,还是女石头啊?” 浮鳞老老实实地回答:“女石头。” 老蛟龙的脸上立即浮起暧昧不明的微笑,“哦,原来是块女石头啊。” 浮鳞揣着老蛟龙硬塞的书,回到石头面前,吭吭哧哧地不说话。 石头等得不耐烦了,问:“你怎么了?” “我问了族里的长辈,如何破解结界之术。”浮鳞说。 “哦?”白光一闪而过,虚影再度出现,小姑娘似是一挑眉,饶有兴趣地问:“有结果吗?” 浮鳞磨磨唧唧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支支吾吾地说:“我那位长辈说……他说破解之法就在这上面……” 话音未落,浮鳞的爪子一轻,那本书已落在小姑娘的掌心,她急忙翻开来,一看,秀眉却紧紧地皱成一团,半晌才道:“这是……什么?” 书中文字甚少,皆是图画,一页页都绘着男男女女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紧紧相拥。 浮鳞的爪子捂着脸,“我不知道!”他其实也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多看,看了就脸红发热。 小姑娘慢慢合上书,“莫非这就是破解结界的功法?” 浮鳞说:“我觉得这功法颇为诡异。” “既然是破解诡异的结界,相对应的功法自然也诡异。” 浮鳞道:“好像是这样。” “既然如此,”小姑娘“啪”地合上书,扭过头,无比认真地看着浮鳞,“不如我们便来试试吧。” “不……不好吧……”身处冰凉的海底深处,浮鳞不知怎的竟有冒汗的冲动,他嘴上说着拒绝的话,心里却也有几分蠢蠢欲动,正思索着是义正词严继续坚持呢,还是半推半就屈服于石头的淫威呢,两厢纠结下,小姑娘一向淡漠的神情闪烁变化,一把将浮鳞拉到身后,掌心光芒暴动,光芒的后面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一条黑鳞蛟龙被这一掌击飞,重重地撞在一块礁石上。 浮鳞定睛一看,失声道:“书阿爷?” 小姑娘扭过头看了浮鳞一眼,问:“他是谁?” 浮鳞说:“他……他是送我这本书的那位前辈。” 那蛟龙撞在石头上又跌落,化成人形,手脚并用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是条老蛟龙,老得蛟龙族里的蛟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岁,即便化为人形,也是老态龙钟风霜满面。而此刻,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脸上除却可怖的皱纹,却还爬满了渗人的诡异的笑。 他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姑娘飘飘摇摇的虚影,喃喃地念着:“果然是你……一定就是你……” 浮鳞忍不住问:“书阿爷,你认识她?” 书阿爷冷笑一声,说:“认识,不周山上曾被女娲大神取去补天所剩的五彩神石,万年前落入南海,将其炼化便能一举化龙飞升龙神。我找了你很久了。” 浮鳞怔了许久,然后不敢置信扭头看着小姑娘。 石头却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不食人间烟火,道:“你说的字,我一个都听不懂。” 说来女娲娘娘用剩下的石头也着实神奇,落入凡间化作各种生物,发生各种或唯美或奇诡的故事,为整日辛勤劳作的平民百姓们带来了许多欢乐。 石头生而知之,虽然一本戏折子都没瞧过,但脑子里已存了许多山野传说,对老蛟龙的说辞不以为然,转身就要缩回石头里,却听一旁的浮鳞惊呼:“小心!”随即如同方才的自己一般,扯着自己的手护在身后,然后漆黑的海里,爆起一团汹涌的血花。 原本还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喘着气如同败狗一般的老蛟龙,在石头转身的一瞬间,露出狰狞的獠牙和尖锐的利爪,飞扑而来,而浮鳞如同石头脑海里所存所有愚蠢而又倒霉的龙套一般,替自己挡下了这一击。 而再次击飞丧心病狂的老蛟龙,不过只在石头抬袖的一刹那。 石头眼里生出分明的迷惑,她将倒向地上的浮鳞接入怀中,问:“你为什么救我?” 浮鳞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大概是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他咽回涌出喉咙的血,艰难的说:“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你……” 幻影中小姑娘的眉目似乎清晰了一些,浮鳞模糊的视线能看见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问:“可能?” 浮鳞的眼皮开始渐渐靠拢,气若游丝地道:“好吧……我是真的喜欢你。” 小姑娘摇摇头,“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的。”浮鳞的眼眸似乎像弯一弯,可才稍稍动了一下,他便没了力气。 浮鳞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困住石头上万年的结界开始发出即将崩溃的咯吱声。原本是虚影的小姑娘完全显出了实体,她睁着明亮而清澈的眼眸,似乎完全听不见结界发出的可怕声响,只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怀里双眼紧闭的浮鳞,喃喃地道:“喜欢……你。” 结界骤然崩溃,化作晶亮的粉末,在死寂黑暗的深海底,下了一场纷扬大雪。 浮鳞站在离相拥的二人很遥远的地方,又似乎就站在他们跟前。过往消失已久的记忆如同海水一般倒灌进脑海里,他叹了一口悠长悠长的气。 他再次睁眼后,已经身在岸边,胸前原本触目惊心的大豁口消失无踪,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一扭头,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姑娘正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响动,眨巴眨巴眼睛,说:“放心,你没死。” “你……”他一个激灵从沙滩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完全化成人形的石头,伸出手指想戳戳她的胳膊,伸到一半终于还是缩回了手,问:“你怎么变成人了?”问完才觉自身所在的地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又落到石头身上,既惊且喜,“你逃出结界了?” “嗯。”小姑娘点点头,努力抿了抿嘴想弯起一个笑,却徒劳无果,只好伸出两根食指顶着自己的嘴角向上,含含糊糊地说:“我说了喜欢你后,结界就自己破了。” “哦。”浮鳞点了点头,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后脖子上仿佛压了三山五岳,沉重得他抬不起头,只能僵在原地,“你说……你说你说了什么?” 小姑娘坦荡地说:“我说了我喜欢你。” 浮鳞“嗖”地抬起头,仿佛瞎了的傻子,漆黑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的方向。 “据我所知,在世间,互相喜欢的两人是应当结为夫妻的。”她一脸正经地说着,牵起了浮鳞的爪,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极轻微的笑,说:“我叫阿玥,夫君。” 浮鳞和阿玥的故事就此开始,也到此结束。 记忆在脑海里翻滚上涌,两百年里一桩桩一件件平淡而琐碎的小事,如同一幅幅画卷,在浮鳞眼前缓缓展开。 他们对着南海拜了三拜,起誓结为夫妻,而后一起生活了两百年。 直到他即将化龙,阿玥却跑来和他说,她喜欢上别人了。 阿玥说:“你对我说喜欢我时,我心里隐约有些欢喜,当时我以为那便是喜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喜欢,不是这样的。” 浮鳞问:“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阿玥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道:“总归不是我和你这样的。” 浮鳞无话可说。 他只能放手。 但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放手,他想扛着大刀叫上一伙兄弟,气势汹汹地去把那个勾引他老婆的王八蛋揪出来,揍到十八层地狱。可阿玥不止是他的妻子,还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除却夫妻情分,他还亏欠她良多。 他除了放手好像没有做别的选择的资格。 只剩下忘却的权利。 再后面的事他不需要再看下去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记得很清楚,他跑去杭州找隐居的大妖怪谢桑,将关于阿玥的一切都清理干净。最后还不忘叮嘱谢桑,绝对不要把记忆还给自己。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而现在,他跨过幻境中虚无缥缈的一切,再度走到那个容颜千载不变的小姑娘面前,弯下腰,微微笑道:“阿玥,我好想你。” 第48章 神途(七) 谢桑掌心海蓝色的扶桑花颜色渐渐淡褪,最终变得透明,然后化作粉末,细细碎碎地落到了地上。 白泽道:“蛟龙大概是要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屋内白光一闪,浮鳞的身影突然出现。 谢桑将掌心剩余的粉末随手一扬,负手起身,道:“如何,可记起来了?” 浮鳞颔首,道:“记起来了。” 他说话间低着头,谢桑为了看清他的神情,弯下腰去看他的脸,打量了片刻,砸了砸嘴,道:“你看起来貌似很平静?” “即便早先不平静,”浮鳞淡淡地道:“总归已经过了千年。” “你没有寻死觅活,很好,我很欣慰。”谢桑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我原先还想着你若还是无法承受,死缠烂打求我再把你的记忆抹去,我该如何揍你。这下好了,省了不少心思。” 浮鳞依旧低着头,沉默无言。 薛尘将一扇窗户推开,流入屋中的清风带来淡淡海水的气息,谢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朝薛尘望去,却见他也望着自己,笑道:“雨停了。” 浮鳞终于抬头,目光移向窗外,外头雨霁风停,天光正盛。 那样大的一场雨,也总有停歇的时候。 浮鳞冲谢桑略一躬身,道:“多谢桑姑娘,在下告辞。” 过了这么多年,谢桑原先仅剩的虚伪的客套也被消磨得一干二净,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淡淡地扫了眼他的背影,道:“不送。” 浮鳞一走,屋子里反倒安静下来。 谢桑坐回凳子上捧着杯子喝茶,眼睛从薛尘脸上又转到白泽脸上,终于道:“白泽,你跟我们回杭州吗?” 薛尘顿时紧张地看着白泽。 白泽幽幽地将他二人扫视了一遍,道:“我同你们去杭州作甚么?” “既然不去,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谢桑毫不客气地道。 白泽冷哼一声,起身就走。 薛尘傻傻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扭头问谢桑,道:“他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还得留他吃个晚饭?”谢桑道:“我与白泽认识不知多少年了,无需在意这些虚礼。在南海逗留得已经够久了,今天就走吧。” 这段时间真是过得仓促而匆忙,薛尘仍陷在一片恍惚中,人已经被谢桑拖着上了马车。看着底下的滔滔碧波,薛尘低声说:“也不知道沧瞳、和尚还有浮鳞以后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谢桑淡淡地道:“沧瞳和和尚等死,浮鳞经此一劫,说不定不日便能化龙登仙了,不能说不是因祸得福。” “掌柜的,”薛尘突然扭头看向谢桑,问:“你当年当真答应过浮鳞,不会把他的记忆还给他?” 谢桑的目光轻飘飘落在薛尘的小白脸上,道:“为什么这么问?” 薛尘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总觉得,若掌柜的答应过浮鳞,不会这么轻易违约。”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谢桑道:“兴许承诺这种东西对于我来说就是耳旁风呢?” 薛尘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桑,轻轻地笑了一下。 谢桑也静静地回望薛尘,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海上的风呼啸而来,拂起车帘,拂起发烧,谢桑捋了捋被吹乱的额发,道:“好吧,我确实不会。但在浮鳞找上门来之前,我已先对另外一人许下承诺。” 薛尘问:“是谁?” 谢桑道:“阿玥。” 在浮鳞撑着纸伞,踏过杭州满城的雨水,走进极乐酒馆之前,阿玥就已坐在了谢桑对面。她捧着白瓷茶盏,轻轻呵了口气,说:“我想请谢掌柜,替我抹去一人的记忆。” 谢桑断然拒绝:“我是个守规矩的生意人,作奸犯科这些事儿我不干。” 阿玥修行的年份不知是谢桑的多少倍,却仍旧是一张小姑娘般青春少艾的脸,只是这脸上淡漠虚无,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一丝一毫的情绪也无,她抿了一点点茶盏中的茶水,道:“谢掌柜无需为难,用不了多久,他便会自己过来找你,消除记忆的。” 谢桑的眉头微蹙,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前来找我?” “我来,只是想拜托谢掌柜一件事。”阿玥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谢桑,道:“若有一天,他再来问你要回记忆,请你不要全部交还给他。” 谢桑问:“什么意思?” 阿玥低下头去,陷入沉默。此时窗外轰隆一声雷响,瓢泼大雨随即落下,雨丝飘过窗户,洒在谢桑的脸颊上,她皱了皱眉,正要伸手把窗户关上,却见阿玥出神地望着外头,说:“我和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岸上,南海多雨,我记性又不好,出门经常忘了带伞,也懒得躲雨,往往直接淋着回来,到家了就抖一抖。他就叹着气拿块毯子把我裹上,然后去熬一锅浓浓的红糖姜汤,还非得看着我全部喝下才肯罢休——他明明知道我不需要的。我喝了许多锅姜汤,终于忍不住对他说,我不带伞,你记着带便是,反正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我原本只是说笑,但大概是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玩笑话怎么讲,他没听懂,后来真成天拿着把伞跟在我后头——我再未淋过雨,反倒有些怀念姜汤的滋味。” 她说这话时,如茫茫大雪地一般苍白淡漠的脸上,倏忽生起一簇火焰,整个人仿佛从画卷中飘然入世,由画中仙人,变成一个鲜活而生动的小姑娘。谢桑看得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他是谁?” 阿玥道:“他是我的夫君。” “那你为何要抹去他的记忆?”谢桑不解地问,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眼里迅速地染上一抹狰狞的阴霾,“他辜负了你?” 阿玥道:“没有。” “那你为何如此?”谢桑诧异地问:“听你方才所言,你们二人也算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阿玥道:“因为我辜负了他。” 谢桑愣住,嘴角悄无声息地抽搐两下。原以为又是一个负心汉与痴心女的狗血大戏,没曾想角色颠倒,竟是薄情女与绿帽郎,呜呼哀哉。 阿玥道:“我与他终究非同路人,执意相守,只会连累彼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谢桑怔怔地看着阿玥,这个明艳俏丽的小姑娘分明就站在她眼前不过咫尺的地方,却像一道烛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要飘摇而去。谢桑道:“你……” “我乃不周山神,神玥。”阿玥道。 在困住自己上万年的结界破碎时,阿玥忽然记起了这件事。 她不是南海海底一块不起眼的黑黢黢的石头,也不是老蛟龙口中女娲补天剩下的五彩石,而是传说中天柱的镇山之神。 但这个听起来荣耀万丈的身份,随着不周山的倒塌而湮灭,沉入南海的深渊当中,再无人记起。 共工那惊天动地的一撞,撞断了顶天之柱,撞死了尘世间不知多少条性命,也将她的神魂撞得支离破碎。残存的魂魄逃窜到落在不周山巅的五彩石碎片中,历经沧海桑田,最终落入南海深处。 在漆黑荒芜的海底沉寂万年后,一条黑鳞蛟龙缓缓穿越了结界,落在自己身上。 如春风拂面似皓月当空,阿玥明白了,那种带着轻微的瘙痒与悸动的情绪,叫欢喜。 阿玥说:“能与他相守两百年,我很欢喜。” 谢桑却不解地道:“对于凡人来讲,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两百年的时光自然求之不得,可对于你们来讲,这点时间算什么?若换做是我,一定要竭尽所能与他永世相守……你竟知足?” “我并不知足,”阿玥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可也并没有办法。” 不周山神自神志清醒,数万载的威压便逐渐归体,将南海一方土地镇压得风平浪静,鱼儿们安居乐业,只是对于枕边人的影响却不大好。 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不周山从来都是灾难与残缺的象征,但是神玥自古独居,从未意识到这象征会给身边的人来带什么。两百年的时光对她来说如同尝遍苦茶的人舌尖上落了一滴蜂蜜,甜得她神魂颠倒不知天地为何物。她虽早已记起过往,但什么都不曾对浮鳞说过,反正山已崩地已裂,该收拾的烂摊子早被人收拾了,该承受的苦难她也一一尝遍,如今想的,只有和他安安静静地生活。 但是竟然还是做不到。无人阻挠无人管束,他们自由自在地在南海边渡过了两百年,直到浮鳞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血。 他以为是化龙之劫在即,气血翻涌所致,并未将这无伤大碍的一口血放在心上。阿玥却静静地看着他,从无波澜的一张小脸瞬间惨白。 这是一条狭小却鲜花烂漫的小路,只容得下两人并肩行走,而她明白,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灾难与残缺是不周山与生俱来的劫数,也叫天命。 天命不可违。 阿玥在脑海中苦苦搜索了一番,发现其他的传奇故事中,一人为另一人好而不得不分开时,总要说些诛心的谎话来骗得对方伤心欲绝才行,虽然她不愿浮鳞伤心,但更不愿见他去死,所以跑到他面前,说:“浮鳞,我喜欢上别人了。” 浮鳞当初疑心她是为了不影响自己化龙才说的这番话,没曾想竟是真的如此。 阿玥却说:“我才不是为了不影响他化龙呢,若我留在他身边,只是让他不能化龙而已,我才不会管,我一定要继续赖着不走,他是龙是蛟,我都不嫌弃。既然我都不嫌弃了,他更不准介意。” 阿玥道:“可我不走,他会死的。” 谢桑同情地叹了口气,问:“可他若是真想把你忘了,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阿玥道,停顿片刻,又缓缓地讲:“如果他把我忘了,能过得好的话,我就不难过了。我难过的是,他把我忘了,只会过得更伤心。” 谢桑问: “你怎么知道?” 阿玥道:“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来找你要回之前的记忆,谢掌柜,请你务必不要将拿来的全部还给他。” 谢桑的眉头缓缓拧在一起,问:“此话怎讲?” 阿玥道:“将他的记忆还给他,把记忆中留存的感情留下。若你应诺,我会给你一份满意的报酬。” 第49章 神途(八) “浮鳞虽然拿回了属于他与阿玥的记忆,但那些回忆中,已经没有他对阿玥的爱了,他便不会因此伤神,因此执迷。”谢桑摊开手,一朵与先前一模一样但却更流光璀璨的扶桑花绽放在掌心,她说:“这便是我对阿玥的承诺。” “可是话虽如此,我心里却总有些期待。”谢桑道。 薛尘问:“期待什么?” 谢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略一抬手,马车便缓缓下降,待落在实地时,她掀开车帘走下马车,薛尘也跟着跳下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谢桑走上沙滩,走到海边,用力将手中的扶桑花丢进了滚滚波涛中,然后回头对薛尘笑道:“期待浮鳞有一天会在海里遇上这朵扶桑花,期待他能全部记起来,期待他们总有重逢的一天……期待天命能网开一面。” 她站在海风中,长发飞扬,有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眉梢眼角,像是溅起了金色的海浪,落在她微翘的嘴角。而薛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谢桑忽然问:“你知道神玥给我的报酬是什么吗?” 薛尘问:“是什么?” “是一缕神魂。”谢桑道。 她脸上的笑完全消失了。 她忽然瞬移到薛尘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附着着幽蓝火焰的刀,而长刀的另一端,深深地埋进了薛尘的胸膛。 如同一千年前,清徽神君将神剑承妄扎进她的心口一样。 薛尘吐出一口血,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上了刀锋,可燃尽六界生灵的幽冥鬼火却没能烧灼到他半分,他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依旧静静地看着谢桑,嘴角甚至缓缓浮起一抹温柔的笑。 他说:“桑桑。” “清徽,”谢桑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就算不喜欢我了,为什么要痛下杀手。现在也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又要在我面前百般演戏。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握着刀柄的手缓缓往前送,刀锋刺穿身体,发出渗人的声音,“我们两清了。” 谢清徽却仍旧只是温柔地笑着,望着眼前的爱人,好似爱人手里并没有握着意图致自己于死地的凶器一般,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谢桑觉得自己手有些发抖,又好像没有。这一刻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有谢清徽呼在自己耳畔的、温热的风,只能听见他轻轻地说:“桑桑,我好想你。” 来到南海边界,便看见白泽的身影,他果然没有走。 谢桑喝停马车,唤道:“白泽。” 白泽回过身来,朝她探头望了望,问:“清徽呢?” 谢桑道:“你果然知道他是谢清徽。” 白泽道:“你不也知道我知道他是谢清徽。” 谢桑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他是谢清徽?” 白泽道:“我什么都知道。” 这个绕口令到此结束。 谢桑说:“自他在西湖边出现,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认出他是谢清徽。” 白泽说:“可你并未确定?” 谢桑点点头,“我并未确定。”顿了顿,道:“我认出他是谢清徽,只是因为我觉得他是谢清徽而已,但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就发现他与谢清徽完全不一样。” 白泽道:“可见有时静下心来反倒容易看错一些事。” “直到来到南海,我从和尚的梦境中脱出,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觉,我终于确定了,他就是谢清徽。”谢桑说着,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冷笑,道:“我不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总之就是看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神玥的神魂的关系,”白泽道:“不周山神乃上古诸神之一,她的神阶高于清徽,所以你能看出。” 谢桑点点头,“我想也是如此。”抬头望着白泽,挑眉道:“你匆匆忙忙地赶来,可是怕我杀了他?” “是,”白泽坦然承认,“你若是杀了他,自己也活不成。” 谢桑道:“可我还是动手了。” “可你至少没杀了他,”白泽道:“你若杀了他,南海立即便会天崩地裂、生灵涂炭。” “他刺我一剑,我还他一刀,”谢桑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吧。” 白泽却并没有接话,他站得远远的,目光落在谢桑身上,眼中隐含着莫名的担忧与失望,谢桑与他对视许久,终于听他无奈地道:“六六,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呢?” 谢桑问:“你希望我明白什么呢?白泽。” 白泽说:“南海也是清徽的梦境。” 他这话说的隐晦又莫名,谢桑听得不解地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泽却没有再回答。 他突然消失不见了。 即便修为高深如谢桑,也没能从这附近的一滴水、一片叶、一缕风中探寻得知一丝半点他的气息。 就如同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有病。”谢桑暗暗地骂了一句,驾车朝北驶去。谁知刚要踏出南海的地界,马车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掌重重一击,瞬间天翻地覆,谢桑满身的法力不知为何消失无踪,不受控制地摔倒在车厢里,她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像个凡人一般,随着马车一同朝地面跌去。 摔在了地上自然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谢桑捂着额头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睁开眼,却怔住了,眼睛直愣得如同一个货真价实的傻子,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她实在是熟悉到不能更熟悉,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她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而那人正紧紧捉着自己的手,一双清澈明朗的眼里满是担忧,看见自己睁开眼睛,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小心翼翼地、生怕大声一点就能将自己震碎般地说:“谢清徽,你没事吧?” 谢桑晓得自己以前和谢清徽在一起时脑子不大好使,但也没想到竟傻成这个模样,她忍不住冷嗤一声,抬手就想甩去一巴掌,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却化作温柔的抚摸,谢清徽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带着沙哑与虚弱,说:“别担心,桑桑,我没事。”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够倒霉了,没曾想老天爷却还有留后手。 谢桑不知为何附着在了谢清徽身上,与一千年前的自己相遇。 往日曾承受过的痛苦与磨难,统统要借由自己的手再给自己施加一遍。 这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她与谢清徽在一起近千年,期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到底不能全部记住,但这件事,却一直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那会儿六界正值大乱,全因下界妖王渡过了第九次天劫,成为有史以来最牛气的妖王,被底下小妖们一吹捧,自信心膨胀得没边,感觉坐在九重天尊位上的那个谁也不过如此,于是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振臂一挥,率领百万妖军便要借道昆仑攻上天庭,翻身做主人。谢桑身为妖界中人,饕餮族的少族长,自然收到了消息,不提她尚有感情深厚的发小住在昆仑必定遭殃,单论那个妖王她便觉不靠谱得很,于是与老爹商议一番,决定歪在床榻上口吐白沫假装重病不起,老爹则蹲在一旁抹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骗过了前来招安的妖将,得以安安稳稳地留在家中。等妖怪们前脚刚出妖界,谢桑后脚就抄小路抢先到了昆仑,把消息告诉给了白泽,白泽沉思片刻,决定带着谢桑一块上天告密。 谢桑来给白泽打小报告是因与他交情深厚,不愿见他有闪失,但若真上了天庭,那便是彻底叛出妖界了,她却也是一万个不愿意的。白泽见她说不听,便强硬地拉了她的胳膊说走就走,谢桑没办法,只好假意同意先跟着。昆仑终年大雪气候恶劣,通天之路更是艰难险阻,其中无数的幻境与危机,若非有白泽指引,不知要迷失到何方,但即便是白泽,也要小心辨认许久,谢桑趁他沉思之际,游鱼一般钻出了他的禁锢,回头就跑,理也不理身后白泽的怒喝。 她想得简单,通天之路却并非寻常小道,她刚一回头,眼前景色变幻,已不知到了哪里,再想转身叫白泽,白泽已不见人影,她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也是谢桑命不该绝,越走前方风雪越小,直到风停雪霁,一片天光大好处,不知何处飘落一朵鲜红的扶桑花,恰好落在谢桑发间。 她抬头一看,眼前是一株巨大扶桑花树,其枝繁叶茂,几能遮天蔽日,可是这里没有天空也没有太阳,只有树下站着的一个人。 那人身姿修长挺拔,一身素净白衣,肩头披落三千青丝,背对着谢桑负手而立。 谢桑脑海中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想不到,眼前却骤然浮出水汽,那模糊的背影落在眼中,与另一人渐渐重叠。 她唤道:“谢清徽。” 那人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眸光闪烁,终于轻轻一笑,道:“桑桑。” 千年光阴流转,也只在这一眼之中。 第50章 神途(九) 谢桑的孽缘也正式开始。 一个白泽分量不够,再加上个谢清徽,谢桑义无反顾地倒戈了,变成叛徒回到妖界本还十分忐忑,却发觉对妖王不满的大妖怪们不在少数,都觉得那厮有志无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千万年来意图对抗天庭的不知好歹的蠢货不知有多少,又有哪个成功了?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 大妖怪们本就已位高权重,放着眼前的荣华富贵不享受,谁愿意去铤而走险去行那诛神之事?饕餮、穷奇、梼杌、混沌四族关系最为密切,便由这四族族长凑在一起商量,最终做出决定——我们才不和那个妖王一块儿玩。 谢桑于是名正言顺、心满意足地叛变了。 于是六界大乱,各地皆是炮火连绵、征战不休。一开始妖王势头劲猛,打了几场很是轰轰烈烈的仗,教天庭也吃了不小的亏,只可惜后继无力,手下小妖折损大半后便渐渐无力支撑,大部队分散成小股,纷纷往西北方向逃去。谢桑和谢清徽即便重逢,在这乱世之中也无太多闲暇相守,谢清徽在三十三重天豢养了几只青鸟,送给谢桑一只,两人平常便用青鸟传信。 这一日难得战火稍息,谢桑得空喘口气,立即召唤出青鸟,托着腮帮子捏着笔却支支吾吾不知该写些什么,等得那青鸟也有些不耐烦,开口道:“你写好了没啊?” 谢桑啃着笔头说:“再等等。” 脑中灵光一现,谢桑提笔刚要写,她座下的小妖忽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禀报:“少族长,大事不妙!族长……族长他出事了!” 手中笔被惊落,谢桑拍案而起,急忙问:“我老爹他出什么事了?” 大家看妖王都觉得他是个力大无脑的蠢货,莫约妖王看他们也觉得如此。只可惜大家没能明白真没两把刷子的妖做不成妖王,他到底留了一手。妖界都知妖王灵力深厚,却不知他还精通阵法,谢桑她老爹率族人前去追赶时,误入他的阵法之中,死伤过半,等谢桑赶来救援时,老爹只剩下了一口气,倒在谢桑怀中,吭吭哧哧半天,最终一句完整的话都没给谢桑留下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谢桑伤心欲绝,正哭得死去活来,忽然听闻幸存下来的族人说,那妖王也被老族长重创,跑不了多远,于是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便要杀去手刃仇人。 妖王的原形是一只九头鬼车鸟,谢桑杀到他面前时,看到的是一个形容妖艳的男子,眼角嘴唇鲜红,仿佛用鲜血染就,披着一层又一层乌黑的大氅,底下露出漆黑的羽毛。见到杀气腾腾的谢桑,他反倒“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来妖界当真是无人了,竟派这样的小辈来杀我。” 幽冥鬼火化作的长刀在谢桑掌心浮现,她持刀相对,冷冷地说:“长辈杀你是死,小辈杀你也是死,有什么不一样吗?” 妖王金黄的眼眸忽然暴出强光,他一拍地面,飞身而起,挥袖间一片看似轻飘飘的羽毛朝谢桑急射而去,“小鬼头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那时妖王已逃至昆仑山脚下,再往前一步说不定真能踏上通天之路,可惜却被谢桑劫下,两人轰轰烈烈地打了一场,几闹得山崩地裂。蹲守在昆仑之巅的白泽也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到,急匆匆赶下山来,围观了一场。事后还很难得地称赞了谢桑,说:“你这饕餮虽然活得浑浑噩噩,但至少打架还是很厉害的,竟能与从古至今唯一的九劫妖王相抗衡。虽然最后还是输了,好歹输得很好看。” 谢桑并不因为他的称赞而开心,面无表情地说:“谢谢,其实本来就算输,我也应该输得更惨一些。” 白泽点点头,“这倒是。” 谢桑的法力与修为在同龄修行者中是佼佼者,但真对上九劫妖王,差不多是被一巴掌扇进昆仑山脉抠都抠不出来的那种,说来也实在是托老爹的福,耗费了他大半法力,仅凭谢桑竟能与他相持了不下数百回合,而在在白泽嘴里,竟称得上“精彩”。 到最后,两人都狼狈不堪,谢桑渐落下风,妖王手里巨大的羽剑一下一下地当头斩来,几乎癫狂地笑道:“你们这些妖啊,为什么就见不得我好呢?为什么都要来做我的拦路石呢?为什么就是不肯乖乖去死呢?” 谢桑持刀格挡,双臂都被震得麻木,终于忍不住扭头吐了一口血,却仍咬牙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好好的妖王不当,想当什么天帝?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有意思吗?” “我只是不甘心,”妖王忽然停下了攻势,金黄的眼眸像冷血的蛇,凉飕飕地落在谢桑身上,唇边亦是有一抹鲜血缓缓淌下,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勾唇笑了起来,道:“我只是不甘心,同样都是苦心修行,凭什么他们神仙是神君是仙君,我们妖就是孽障?他们到了人间受凡人敬仰,我们却是过街老鼠?这数万年来,处处都要被神仙压一头,你说,这是凭什么?” 谢桑怔住,哑口无言。 这确实是不公平的,但这世间不公平的事已太多,多到她记不过来了。 在她怔愣之时,妖王眼眸闪烁,羽剑悄然游移至谢桑身后。 他们在半空中缠斗,离地面离得太远,远到白泽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瞬息之间,那煞气腾腾的羽剑就已悬在谢桑后心处,只消一息,就能叫谢桑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出,将谢桑推开老远。谢桑不受控制地朝地面坠去,抬头一看,失声大喊:“谢清徽!” 本该在南海镇压水妖的谢清徽不知为何出现在昆仑山上空,凭借一己之力,生受了妖王的羽剑,洁白无瑕的衣襟上立即晕开血红的花。对上谢桑焦急担忧的眼神,他甚至还能咧嘴一笑,用嘴型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他们之间隔着很远,其间云海翻腾、大雾茫茫,谢桑本不该看到他说了什么,可她就是知道了。 他说:“桑桑,我好想你。” 白泽冲上来接下了谢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担心,鬼车鸟的力气被你磨得差不多了,奈何不了清徽的。” 谢桑抬头呆呆地望着天上谢清徽渺小的身影,低声道:“我只是有点害怕……” 生离令人神伤,她却更怕重逢后再度死别,害怕他又一次躺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而她只能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无声地掉眼泪。 白泽只好道:“别怕,他是上神,不会有事的。” 谁知白泽话音刚落,半天空中却传来轰天巨响,群妖纷纷惊呼:“妖王自爆了!” 白泽自觉闭紧了嘴。 法力越高的两人越不会以命相搏,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大能若是真被逼急了自爆,自己肯定是魂飞魄散没跑了,可对手未必能落得一个好下场。谢桑老爹曾带着她去围观过一个大能自爆后的事发现场,原来也是山清水秀的一处好风光,被恐怖的力量夷为平地不说,中间还留下一个巨大的坑,坑中散落着几块焦黑的骨头。谢桑牵着老爹的衣袖,啃着手指头问:“那些骨头是自爆的那个人的吗?” 老爹淡淡地道:“不是,是他对手的尸骨。” 深深刻在年幼记忆中的那几块触目惊心的骨头在眼前一闪而过,谢桑呆呆地望着尘埃弥漫的半空,眼角滑落不自觉的眼泪,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脚尖已轻轻一点,朝天上飞去。白泽被漫天尘埃惹得咳嗽不止,扭头一看,身边的谢桑已没了身影,再一抬头,惊呼:“六六你回来!” 谢桑充耳不闻,瞬息之间已飞越过浮在半空中那层尘土,眼前骤然明晰,仔细一看,却怔住了。尘埃之上的场景不似她想象中的血雨腥风,反倒十分祥和宁静,昆仑山万年飘雪,此刻却停歇了下来,山巅一轮烈日,将翻腾云海映衬得光华璀璨,仿佛置身瑶池仙境。而谢清徽正御剑缓缓下降,来到谢桑身边,终于支撑不住,跌入她怀中,呕出一口血。 谢桑慌忙捏住他的手腕,输入灵力仔细探查一番,发觉他除了气血翻涌、法力不支以外,并无大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看他脸上、身上的血迹,又看看他染到自己脸上、身上的血迹,阴测测地说:“这位小道长,平白无故弄脏了我一身,这可如何是好?” 谢清徽虚弱地笑笑,道:“贫道身无长物,莫约只能以身相许了。” “谁要你的身子?”谢桑笑着轻轻推了他一把,立即又将人拉回怀里,问:“鬼车都自爆了,你怎么一点事没有?” 谢清徽道:“鬼车是九头妖鸟,原本即便是我,也没这么容易对付了他,多亏是你耗费了他大半灵力,逼出了他的原形,我一连斩落他八个脑袋,却没能防住最后一颗脑袋作乱,险生大祸。”从怀里摸出根笛子,伸到谢桑面前晃了晃,“倒要多谢它替我当下一击。” 谢桑接过笛子,左右看了看,笛子是样式很普通的一支竹笛,系了一根鲜红的流苏,与凡间所有的笛子都长得差不多,只是笛身上有深深的一道刻痕,光华流转,轻触间便觉灵力充沛,谢桑问:“这是什么呀?” “这是我这些年来借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炼出来的,能凭借笛声操控火种,以后你就不必近身作战,只消吹笛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谢清徽轻轻地笑起来,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显出红润的颜色,道:“是我送你的定亲之物,叫清桑。” 第51章 神途(十) 谢桑的心立时砰砰乱跳起来,将笛子紧紧抓在手里,嘴上却说:“若我收下,岂不是答应了你的求亲?” “你不答应我的求亲,还想答应谁的?”谢清徽将谢桑捉着笛子的手轻轻握住,道:“桑桑,我们成亲吧,待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之时。” 谢桑沉默着低下头,在他染血的嘴角亲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好。” 而在这之后,就是谢清徽因力竭再度昏迷,而她背着他回到营帐,抓着他的手直守到他醒来,便焦急地问:“谢清徽,你没事吧?” 他伸手,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别担心,桑桑,我没事。” 天意弄人,谢桑阴差阳错间回溯时光,附上了谢清徽的身,恰好就停在此处。 再然后,便是他们的大婚之夜,谢清徽翻脸无情,将那柄斩杀妖王的神剑承妄,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但在此时,她与谢清徽尚且情深意重、你侬我侬,两人轻轻相拥,虽沉默无言,却有千般情谊尽在不语间。虽不是自己的身体,谢桑还是觉得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听见自己咬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中光影闪烁明灭,最终归于寂静。 谢桑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也罢,我就借着谢清徽的眼睛看看,他到底被什玩意儿摄去了魂魄。 待谢桑沉沉睡去,谢清徽仔细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起身朝外走去。昆仑山上空悬挂着一轮巨大的月亮,皎洁月光将大地照耀得仿佛白昼,一位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人正站在营帐前负手而立,谢清徽走到那老人身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清徽见过师尊。” 谢桑一怔,清徽上神的师尊一叶祖师曾是掌管三十三重天的神君,在清徽下凡历劫之前便已离开天庭云游六界,因此她只是耳闻,从来未曾见过,没想到自己曾与他近在咫尺。 一叶祖师未曾转身,只平静地问:“清徽,你可知为师为何前来?” “弟子知错,”谢清徽一句辩解也没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清徽上神膝盖一弯,在他师尊身后跪下,道:“弟子甘愿领罚。” 一叶祖师淡淡地问:“错在何处?” 谢清徽说:“南海大战在即,主帅却临阵离军,乃兵家大忌。” 一叶祖师问:“还有呢?” 谢清徽却沉默不语。 一叶祖师又问:“你为何离军?” 谢清徽还是不说话。 一叶祖师道:“因为你感应到你妻子恐有大难,所以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来救她,是也不是?” 不知为何,脸皮一向甚为厚实的谢清徽听到这句话,白净的脸上竟泛起了淡淡的绯色,他颔首,道:“是。” “这便是大错特错!”一叶祖师厉声喝道。谢清徽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他师尊回过身来,面上寒霜冻结,堪比昆仑万年积雪,一叶祖师冷冷地道:“你此前下凡历劫,渡劫成功回来便可正式接管三十三重天,成为掌天神君,可你自己说说,你这个劫是怎么渡的?!” 面对师尊近在迟尺的怒火,谢清徽却轻描淡写地道:“弟子无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一叶祖师寒声道:“好不容易等到你肉身寿数到头,我只盼着你回归天庭后有所觉悟,谁曾想到,你刚睁开眼睛,扭头就要去妖界找那饕餮,若不是为师设下结界将你困在三十三重天,只怕你早不知和那饕餮逍遥到四海九州哪处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痛地道:“你并非无能渡劫,而是根本不想渡!” “师父此言差矣,”谢清徽抬起头来,平静地对上一叶祖师有如实质的目光,道:“桑桑她并非是我命中劫数,而是我一生所爱。” 谢桑耳畔嗡鸣不止,若非身不由己,只怕眼中早已簌簌掉下泪来,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所看到的,只觉得自己既然能鬼使神差地附在千年前的谢清徽身上,说不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就决不能相信,也决不能原谅。 一叶祖师面无表情地瞪着谢清徽,谢清徽却一派风轻云淡,平静回视,直看得一叶祖师终于无奈地长出一口气,道:“为师也知情关难过,若你当真动了情,不能断绝七情六欲,倒也罢了,只是你那一个,是妖界出身,即便他日飞升,总归上不得台面。三十三重天未来若有一个掌天神后,为师觉得,千霜倒是很不错。” 千霜,这实在是一个听着让人很不舒服的名字。 谢桑先前心中的哀恸惶然瞬间消散一空,徒留风雪满地,冷着一双眼,静静地望着那清丽绝伦的仙子踏月而来,红着一张俏脸,朝谢清徽盈盈一福,“千霜见过清徽上神。” 谢清徽立即站起了身,眉头微蹙,望着千霜道:“千霜仙子,此处乃昆仑战场,甚是危险,你何故至此?” “你与千霜自幼一起修行,相识上千载,何必如此冷漠?”一叶祖师淡淡地道:“千霜她冒险前来,自然是因为思念你。” 谢桑心中冷笑,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此刻忽然起夜,循声而来,与这三人撞在一处,那这场戏可就精彩了。只可惜自己睡着了就如同死猪,拿开水灌满大茶壶来浇都醒不了,没让这出戏有上演的机会。 早日撕破脸皮,说不定自己还不会落得那般下场,当真是时也命也。 千霜眼波盈盈,含着无限情深,定定地望着谢清徽,开口道:“清徽……” 话尚未出口,谢清徽已漠然转身,道:“内人已经入睡,她有个毛病,没我陪着睡不好,总爱踢被子,虽然她皮糙肉厚不大会冻着,但昆仑严寒,总要以防万一,我先去看看她,师父请恕弟子告退。”说罢抬脚便走,将千霜满腔情意甩在身后。 一叶祖师厉喝:“清徽,你站住!” 谢清徽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只问:“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你可以不娶千霜,但你决不能同谢桑在一起。”一叶祖师沉声道:“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务必三思而后行。” 谢清徽道:“多谢师父提醒。”说罢,继续朝前走去,再不停顿。待掀开营帐的帘子,朝前一看,谢桑果然已经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大半截掉在了地上,他捡起被子,又细细地给她掖好,思索片刻,又掀起一个角,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伸长了胳膊将她揽进怀里。 昆仑寒气深重,他身上沾染的冷气将死猪谢桑都冻得惺忪,含含糊糊地问:“你去哪里了?” 谢清徽并未回答,只在她的嘴角亲了亲,道:“睡吧。” 两人相拥而眠,附在谢清徽身上的谢桑却依旧睁着一双冷眼,静静地看着当年的自己。 瓷白的脸,红润的唇,黛青色的两弯远山眉,眉目如水墨山水般清冽明朗,千年来似乎都未曾变过分毫,依旧是她时常在镜中见到的那副面容。其实她那时年岁已不小了,但一直有老爹罩着、有谢清徽护着,除了中间谢清徽身死魂归天庭令她伤心欲绝,修行之路堪称顺风顺水,年纪一大把的饕餮了,笑起来眉宇间依旧是一派天真无邪。 所有的挫折与磨难,都是在与谢清徽重逢之后。 她当年不知道谢清徽并非普通凡人,为了寻找他转世的线索,曾跑去地府大闹过一场,折腾得牛头马面至今见了她都吓得哆嗦。翻遍地府无果后,又满天下无头苍蝇一般地乱跑,踏遍四海九州,只为寻得他的一魂半魄,这一找,便是五百年。直到意外闯入三十三重天,望见扶桑树的那道人影,沉寂了五百年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恩爱甜蜜时,她心中其实也曾有过埋怨,她对他的身份全然无知,才惶惶然地胡乱浪费了五百年,可他为什么没有来找自己?有时佯装不经意地提问,清徽也总是含糊而过,她便暗搓搓瞪他一眼。 但埋怨归埋怨,她其实从未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不是不在意,是因为与眼前的美满相比,追究过去毫无意义。她现在和谢清徽很好,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过了一千年,她与谢清徽决裂,脸皮撕得不能更破的时候,却意外得知,当年谢清徽不是不想来找自己,而是被困在三十三重天不得出。 要是早点知道,自己大概能舒心很多。 可惜一切都晚了。 谢桑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漆黑一片的空气,掐着手指算日子。 在妖王陨落之后,他手下的妖兵们四分五裂,各自占地为王,虽然没有一个能与妖王相提并论,但却十分难缠,如同春天地里的韭菜一般,只要没一下割完,落过一场雨,总能迅速地长出一茬来,源源不断,很是麻烦。 这些让天界大神们头痛的小妖,放在谢桑面前却不值一提。她炼化了谢清徽赠送的笛子,用起幽冥鬼火来更是得心应手,一曲未落,幽蓝可怖的火焰便已烧过漫山遍野,直达天际。前将叛妖的先锋烧个一干二净,待军心散乱,再派人喊话招降,屡试不爽。 待到战乱平息后,天帝推了自己选定的妖王上位,新妖王论功行赏,彼时已被视作天庭一条忠实走狗的谢桑凭借自己和饕餮一族立下的累累战功,竟被封为四大妖君之一,风头一时强劲。还有小妖凑上来腆着脸拍马屁,说天上有三十二位掌天神君,咱妖界只有四位妖君,可见您的地位比清徽上神还高一筹。 想到这里,谢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第52章 神途(十一) 六界安定后不久恰逢瑶池蟠桃宴会,谢桑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收到一张请帖,既惊且喜,一把抱住谢清徽说我能和你一起去了!谢清徽笑眯眯地揉揉她的脸,说那我们便当众宣布咱们要成亲的消息。谢桑假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摩挲着下巴说:“那你的旧情人听到了,岂非要伤心欲绝做出些不大好的事来?” 谢清徽道:“也对,我的旧情人就在眼前,打架甚是凶狠,连我也不能立时制住,为以防万一,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谢桑作势要揍他,“这个旧情人也便罢了,若是还有别的,看我不把你打成残废!” 她不过说句玩笑话,谁知竟一语成谶。 千霜在蟠桃会上找上门来。 那时她第一次参加天庭这样重要的场合,虽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点慌张,谢清徽便早早赶到族中,接上她一块进了瑶池。许许多多揣摩、打量的目光落在谢桑身上,谢清徽一一回礼,道:“这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 神仙们大多客气一笑便走开,可背后究竟如何说的,谢桑当时却不知。直到一个小仙望望谢桑,诧异地道:“神君,您若是将迎娶饕餮妖君,那千霜仙子可怎么办呀?” 谢桑心里“咯噔”一声,微笑着朝看向谢清徽,无声地质问:千霜是谁? 谢清徽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不见半分心虚的模样,淡淡地道:“千霜曾与我一同在师尊门下修行过几年是不错,可我要成亲,与她何干?” 小仙尴尬一笑,道:“神君说的是。” 待那小仙离去后,谢桑幽幽地道:“千霜,这名字听起来不错。” 谢清徽道:“我更喜欢我自己取的名字。” 这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而后天帝与西王母驾临,清徽和几个上神们去迎驾,仙阶不足和像谢桑这样的外来客,是没资格去的,她于是便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点东西,直到一阵香风袭来,吹得谢桑鼻子一阵瘙痒,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揉着鼻子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衣袂翩翩、仙气飘飘的仙女正踏云而来,她莲步轻移,走到谢桑面前站定,微微一笑,端庄典雅得挑不出丝毫错处,正啃着块糕点的谢桑默默放下了自己的二郎腿。 仙□□雅地行礼,说:“见过桑姐姐。” 这对于遍阅人间传奇话本儿的谢桑来说实在是太熟悉的一幕。福至心灵,她挑起眉道:“你叫千霜?” 仙女被她抢了话,一愣,道:“……是。” 谢桑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你与谢清徽一道修行过,算是青梅竹马?” 仙女秀眉微蹙,道:“是。” “我懂了。”谢桑把吃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回盘中,掸了掸手上的碎屑,笑得眉眼弯弯,“你自必定小仰慕他,说不定还有媒妁之言意欲定亲,今日难得撞上我这个后来居上者,便想来见见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顺便假意伏低做小实则来个下马威,最好能引得我动怒推你一把,你便立即倒下,最好能恰巧倒赶回来的谢清徽身上……是也不是?” 兴许是计划被全盘说中,千霜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桑失望地摇摇头,道:“原来神仙玩的招数也不过如此。” 她正欲继续捡起那块糕点接着吃,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怒的喝声:“饕餮妖君何在?” 谢桑斜眼一看,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吹胡子瞪眼地提溜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小孩走过来,她立时站起身,道:“谢桑在此。” 那小孩见了她,立即不动了,委屈巴巴地喊了声:“族长!” 谢桑无奈地看着那小孩,问:“阿百,你偷吃人家桌上东西了?我都说了你想吃东西就到我这儿来,有些神仙比较节约,你要体谅人家。” 阿百抽了抽鼻子,说:“我才没有偷吃!” 她这一番冷嘲热讽自然全落入耳中,白胡子老头儿冷嗤一声,“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如此目无法纪之行,在妖君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 “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谢桑眼睛一亮,欣慰地笑道:“阿百,你还会打架?长出息了啊。” 阿百是饕餮族里最小的孩子,排行第一百,因而有了这个名字,听闻谢桑要赴瑶池盛宴,撒娇耍赖使尽一切手段要跟着来,他一贯骄矜,窝里横得如同混世魔王,谢桑想着能长长见识也好,便带了他来,谁知没多久就出事了。谢桑面不改色,笑意缱绻,虽在意料之中,心中却隐约传来不妙的预感。 一时吃不准她是反讽还是夸奖,白胡子老头儿竟愣住了。一个跟他一样全身白花花如同披麻戴孝的小孩从他身后钻出来,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师祖。” 白胡子老头儿咳了咳,道:“饕餮妖君,你的族人伤了我的徒孙,这笔账,该如何清算?” 谢桑的眼神闪烁片刻,幽幽地落在阿百身上,微笑道:“阿百,这是怎么回事?” 阿百的后领还被白胡子老头儿拎在手里,扭得跟条麻花一样,哭唧唧地说:“不就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嘛!我都道歉了,谁让他骂我来着!” 谢桑嘴上的微笑渐渐淡去,问:“他骂你什么?” 阿百大声地说:“他骂我是妖孽!” 一切纷繁杂事尘埃落定后,谢桑再一想,这事儿其实很简单,天庭看自己这个妖精不起,偏偏当时谢清徽那个死脑筋还没转过弯儿来,便想着从自己这边入手,但她又是个整日吃吃喝喝睡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妖精,不做事,哪儿来把柄可抓?于是打算从饕餮族中挑刺,阿百在天河旁走路,不小心撞了下那个小仙童,两个小孩一时口角打了一架这种小事,放在大神仙嘴里,竟成了饕餮一族自恃功高,已不将整个天庭放在眼里,随意一个小辈都能折辱天庭中人。 谢桑朝那小仙童看去,对上谢桑的目光,小仙童也是心虚,“嗖”地躲回白胡子老头儿身后,不说话了。 谢桑于是又笑了,对那白胡子老头儿说:“上仙,既然咱们能一同出现在这蟠桃宴会上,说明算是同僚,虽然我们的确是妖不错,但妖孽这个词略难听了些,下次换个说法,叫妖精好了。” 白胡子老头儿一时语塞,“你……” 趁他不备,谢桑出手如电,劈手从他手中夺过了阿百,顺道不怎么客气地不经意间打了下他的手,白胡子老头儿“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抬起手一看,整条胳膊几乎都紫了,气得眼睛都快瞪出眼眶,“谢桑!你竟如此无礼!”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谢桑假意惊讶地道:“我不过是接回我家小孩儿时轻轻碰到了上仙您的手一下,怎么就这样了呢?上仙是否专修灵力,这外家功夫就落下了呢?” 这又是在讽刺他修为远不如她,白胡子老头儿气得胡子都发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用没被打的那只手指着谢桑,“你……你……” “道灵上仙息怒。”在一旁杵了半天的千霜仙女终于醒了过来,微笑盈盈地走到白胡子老头儿面前,抬手取出一只琉璃瓶,道:“桑姐姐初来乍到,不懂得天庭的规矩,得罪了上仙,还望上仙看在千霜的面子上,就饶了桑姐姐这一回吧。这是一叶师尊赠与千霜的仙丹,听说疗伤有奇效,还望上仙,不要嫌弃。”几句话之间,把小孩子之间的吵闹,又悄无声息地引到了谢桑身上。 白胡子老头儿咳嗽了两声,抬手接过那琉璃瓶,大言不惭地道:“既然千霜仙子都开口求情了,那老朽也不多追究,还望饕餮妖君回去之后能勤加修行,顺便管束好手下,不要再在天庭惹是生非。” 谢桑回嘴:“也望道灵上仙回去之后勤加修行,不要被人随便一碰就元气大伤,还要服丹来康复。” 白胡子老头儿“哼”一声,也不妄图吵架吵过谢桑,带着小仙童拂袖而去。小仙童回过头头来对阿百做了个鬼脸,阿百毫不犹豫地回了一个呕吐的动作。 谢桑的手落在阿百头上,道:“打赢了没?” “当然打赢了!”阿百骄傲地一拧脖子,“骑在那小鬼身上揍呢!打得他嗷嗷直哭!” 谢桑于是满意地拍了拍,“打赢了就好。” “桑姐姐,”千霜却不适时宜地插嘴道:“妖界兴许是蛮力为王,不大讲究规矩的,可若姐姐以后嫁入三十三重天,可万万不能继续如此,清徽最是温雅有礼,眼下他不说,可长此以往,必定会有所不满,姐姐为了自己考虑,还是要多加习礼才是。”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道:“我与清徽相识数千年,亦是常住三十三重天,若是姐姐不介意,我愿教导姐姐。” 谢桑蓦地皱起眉。 半晌才道:“这位仙子,不好意思,我的记性不大好,请问你叫什么来着?” 千霜端庄典雅得挑不出丝毫错处的微笑立时僵在了脸上。 谢桑忽然抬手笑道:“谢清徽,这里!” 第53章 神途(十二) 千霜连忙转过身去,果然看见清徽正朝这里走来,然后,目不斜视地路过自己,站在了谢桑面前,捡起她先前吃剩的半块糕点塞进嘴里,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欺负别人吧?” 谢桑愤懑道:“你怎么不问有没有人欺负我?” 谢清徽笑了,说:“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 谢桑虎着脸拖长了声音说:“没有。”目光落在千霜身上,冲她努努嘴,说:“那位仙子,你认识吗?” 千霜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看着清徽淡淡扫了自己一眼,道:“认识。”正要松一口气,就听他说:“好像是叫万霜。” 她那时心里的快意如同海水滔滔,瞬间将自己淹没,也没注意到千霜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踮起脚尖,也不顾四周许多暗中注视的目光,在谢清徽脸颊上亲了一下,小声道:“赏你的。” 谢清徽眯着眼睛笑了,也小声回道:“多谢夫人。” 算起来,那是谢桑在天庭那帮神仙面前最得意的一次,可她那时光顾着趾高气昂,忘了这份神气,全托谢清徽帮衬才有,一旦他撒手不管,她便会立即从云端跌落尘泥,在哄堂大笑中摔得粉身碎骨。 后来事实也确实如此。 阿百和那小仙童的打闹不过一个开端。蟠桃宴会结束后又过了一段平静的时日,谢清徽在筹备婚礼,谢桑懒得生虫,又怕麻烦,并不愿管这茬子事,于是找了借口去昆仑白泽那里躲懒。 白泽慢条斯理地给她煮了茶,水汽氤氲间,碧青的茶水落入青花瓷盏,谢桑抬手欲接,白泽递来茶盏的那只手却并未松开,谢桑挑眉看他,道:“怎么?” 白泽面色淡漠,只问:“你当真要与清徽成亲?” “这是自然。”谢桑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道:“为何这么问?白泽,莫非你其实一直暗恋我?” “我只是觉得,你与清徽不适合成亲。”顿了顿,他略低下头,道:“不对,你根本不应该和清徽在一起。” 杯中茶水分明滚烫,谢桑捧在手中,却如同捧了一碗雪水,她脸上神情渐冷,问:“为什么?” 白泽只是沉默。 谢桑晓得自己逼问不出什么,于是只是静静地望着白泽,瞪着他自己说出口。 终于,白泽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 “族长!”还未等他说完,一头饕餮忽然撞破了昆仑山的禁制,硬闯了进来,扑倒在谢桑面前,嘶声道:“族长!出事了!” “怎么了?你起来说话!”谢桑见他浑身是血,心头一紧,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输送了一些灵气,那饕餮才略略缓过几口气来,看着谢桑虚弱地道:“族长,我们……我们和那帮神仙打起来了!” 谢桑手指一颤,“什么?” 这事儿说来并不比蟠桃会上小孩打架复杂多少。一个小仙和一只饕餮在外出历练时看上了同一株仙草,两人都不肯相让,于是只能靠实力来叫对方退步,谢桑家的饕餮偏生蛮力较那小仙要来得强横一些,成功夺得了那仙草,还将那小仙好一顿冷嘲热讽。这在妖界实在算不上一桩事,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法则,若是那饕餮落败被讥讽,谢桑也只会训他技不如人,可不知那小仙回到师门一顿如何的哭诉,他师父竟带着一伙子师兄弟,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 饕餮们自认此乃天经地义,自己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自然不肯伏低做小。一伙散仙嘴上争辩不过,就撸起袖子动手。他们一大帮人的确有不少法力深厚的,饕餮们也并非个个能打,若数量相当,应当能打个势均力敌,可散仙们傻就傻在别人的地盘动手,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败落下来。饕餮们打得尽兴,正想见好就收,忽然听见一个散仙惊呼一声:“师弟!师弟你怎么了?” 大家定睛一看,那个与饕餮争夺仙草的小仙,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而胸前是一个豁然大口。 一个散仙红着眼睛嘶吼:“杀光这群妖孽,替师弟报仇!” 那事距今已过去千年之久,真相至今却仍未有定论。散仙们一口咬定是饕餮干的,饕餮们坚决否认自己下了杀手。谢桑自然愿意相信自己的族人,便如同天庭坚信是饕餮一族意欲谋逆一般。她等不及听白泽还没说完的那句话,匆忙赶回族中,草草料理了烂摊子后,立即飞上九重天,想面见天帝,却被四大天王拦在南天门外,厉声道:“妖界中人,未得召见,不得入内。” 她咬牙忍下心中的阴郁愤懑,垂着头貌似恭敬地站在一旁。南天门内外神仙来来往往,数不清的或讥讽或怜悯的目光落在谢桑身上,她都垂着眼眸当做没看见。直到一个极温柔落在谢桑耳中却丝毫不动听的声音响起:“哎呀,这不是桑姐姐吗?你站在门外不进去呀?” 果然是千霜。 谢桑坦然笑道:“在下是妖孽一头,没有天帝召见不得擅入九重天,让仙子见笑了。”顿了顿,抢在千霜开口前道:“若仙子得空,不如替我请见一下天帝,他老人家贵人事忙,我怕他忘了。” 千霜正想问要不要她替她向天帝问句话,被谢桑一抢白,也只好笑道:“这是应当的。” 谢桑道:“既然如此,仙子便快去吧。” 千霜究竟有没有帮她问话谢桑不知道,想来多半没问,因为她在南天门外从早站到了晚,直到西边暮霭沉沉,谢桑睁着惺忪睡眼,朦朦胧胧地想,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不知道那群崽们怎么样了。 一个小仙女忽然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一礼,道:“饕餮妖君,天帝召见。” 走进凌霄宝殿前谢桑还当天帝老儿真在忙什么大事,跨进殿门一看,满殿纤腰俏面的薄纱仙女正在翩然起舞,袅袅香气熏得谢桑都有一瞬恍恍不知天地,强行压下嘴角泛起的冷笑,冲天帝行礼道:“谢桑见过天帝。” 天帝细长的眼睛在谢桑身上落了一瞬,温和地笑道:“饕餮妖君,你前来所为何事,我大概已经知晓了。他们说得严重,我一听,本也不过是小孩子们大闹出了些事,只是刀剑无眼,终究见了血。白泽说事发时你正在昆仑,想来你也不知情,也罢,你将犯事的那几只饕餮交出来,由天庭处置,其余的,便不再追究了。” 谢桑眼角悄无声息地抽搐几下,沉声问:“敢问天帝,天庭将如何处置他们?” 天帝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不知是谁的声音,冷冷地从一堆馥郁香气中飘荡而出,说:“还能如何?送上斩妖台,让九天雷火,劈个魂飞魄散,也便罢了。” 魂飞魄散,也便罢了? 谢桑几乎忍不住冷笑出声,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斜睨着高高在上的天帝,道:“我不同意。” 袅袅丝竹与靡靡笙歌骤然停歇,偌大的凌霄宝殿只有她冷冽的声音在回响。 “我不同意。” 随后,她转身离开凌霄宝殿,踏出南天门,飞下九重天,竟无一人阻拦。 回到族中,一群崽们似乎又长高了许多,见了谢桑,却依旧和离了娘的小奶狗一样,嘤嘤着扑上来,“族长族长,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桑无声地叹了口气,冲他们笑道:“不必担心,总有我在。” 她在饕餮族里战战兢兢地等了数日,第一个等到的神仙,竟是谢清徽。见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谢桑立即如一只离了亲娘的小奶狗一般扑上去,拱着他的胸口,说:“你这段日子上哪儿鬼混去了?” 谢清徽将她搂进怀里,叹气道:“是我来迟了。” 他到底没有说自己究竟去哪儿了,谢桑也没有追问。直到过了这么这么多年,仿佛天命和她玩了一个恶作剧一般,她附在了谢清徽身上,终于借着他的眼睛,看见了过往他的经历。 和她一样,谢清徽去了昆仑。 白泽说:“你当真要与六六成亲?” 谢桑默默地看着,觉得这场景实在眼熟。 谢清徽说:“这是自然。” 白泽难得地笑了,虽然他笑得并不好看,嘴角稍稍地弯了一弯,带着昆仑沉寂万载的冷意,他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谢清徽说:“白泽,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白泽眼眸半阖,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问你,”谢清徽顿了顿,道:“我师尊为何不同意我与桑桑在一起?” “这还用问?”白泽道:“自然是因为谢桑是妖怪,你不应该不知道,九重天那些人,明面上看着一个个仙风道骨,其实心思比那些他们瞧不起的妖魔鬼怪干净不到哪里去,他们不会真的允许,一头妖怪,能与他们并肩而立,甚至,站得比他们更高。” “九重天我并不在意,”谢清徽冷声道:“但我知道,我师尊并非如此狭隘之人,能让他如此坚定,一定是一个他无法化解的缘由。” 白泽问:“你当真想知道?” 谢清徽说:“我当真想知道。” 白泽说:“若我告诉你,你要是和谢桑在一起,会使你下场凄惨,你还愿和她成亲吗?” 第54章 神途(十三) 谢清徽道:“能和她在一起,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圆满,如何来下场凄惨一说?” 白泽道:“昆仑天书上曾刻有你的命数,我看过,一叶祖师也看过。” 四周一时寂静,只有风雪呼啸不止。 谢桑听见谢清徽轻轻呼出一口气,问:“天书上刻的是什么?” 白泽道:“你若动情,有朝一日终会仙骨剥离、跌落神坛。” 谢清徽的手一下子攥紧了自己的衣袂。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悄然松开,唇边甚至挂上了一抹微笑,他道:“只要能与她长相厮守,这不算什么。” “哦,是么?”白泽淡淡地道:“可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坏处呢?” 谢清徽呼吸一窒,“什么坏处?” 白泽道:“你自己戕害自己也便罢了,真要害得谢桑跟你一块魂飞魄散?” 昆仑山不停歇的风霜冰雪,似乎终于将这无上神尊冻成了一块冰坨,他僵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永世孤鸾,一旦情动,便双双湮灭。”白泽端起茶盏,送到自己嘴边,原本滚烫的茶水,此时已经凉透,淌落口中,如霜雪入喉,“清徽,这就是你的命数。” “我不信。”无边无际的沉默中,谢清徽的声音幽幽响起,他说:“我不信这天命。” 他下了昆仑山,回了一趟三十三重天,没找到一叶祖师,却听说了一些关于谢桑的传闻,心头一紧,立即又赶去妖界。站岗的两头饕餮,见了他就如同见了被欺负的崽见了亲爹,“嗷”地冲上来,揪着他的袖子嚷嚷:“族长夫人!你别听天庭那伙子瞎比比,我们没对那小神仙怎么样!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栽倒了?兴许是本来就有病呢?这口黑锅可不能栽在我们头上!族长夫人,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虽然有些迷惑于“族长夫人”这个称呼,但谢清徽还是耐下心来,问:“你们当真没对他怎么样?” 两只饕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只摊手道:“当时正打群架,场面一片混乱,谁知道有没有揍到他?“ 另一只坚决地道:“但是我们没下死手,绝不可能把人打成那样!” 先前说话那只饕餮便小声嘀咕:“我问过弟兄们了,个个发毒誓说自己没做过那样的事,既然如此,那小神仙怎么死得那么惨的?” 另一只也压低声音说:“谁知道?兴许……兴许是他们自己人趁乱……” 谢清徽冷冽的目光扫去,那只饕餮立即噤声。 谢清徽道:“这种话,以后休得再提。” 两只饕餮忙不迭地点头。 谢清徽道:“若你们无辜,我必定不会让你们蒙受不白之冤。”说完,他抬脚往前走去。刚出了一场大事,原本欢腾热闹的饕餮族中安静一片,谢清徽兜兜转转来到谢桑的住所,透过窗缝,望见她果然又瘫在床上,左手撑着脑袋,有一声没一声地唉声叹气。谢清徽推门而入,“没事叹什么气?” 谢桑道:“自然有事才会叹气。”说完,从床榻上一蹦而起,整个人如同一只面口袋挂上了谢清徽的脖子,“你这段日子一直不见人,怎么,上哪儿鬼混去了?” 谢清徽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胸前,道:“是我来迟了。” 他终究没把白泽的那些话告诉她。 谢桑知道自己现在明明是附身在谢清徽身上的,但魂魄却又似乎脱体而出,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对相拥的爱侣。她的脑海一时思绪繁杂,一时又全然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深思,又该往哪个方向深思。她只好想,等出去以后,一定要把白泽吊起来拷打真相。 但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沉默围观。 谢清徽道:“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天庭的事务你不熟悉,一切有我。” 谢桑抽了抽鼻子,“嗯。” 谢清徽道:“再过不久便是我们的婚礼,我已将一切准备妥当,你只消安心当你的新嫁娘便是。” 谢桑笑了,问:“那我们到时候请哪些人来参加?” 白泽的名字刚浮至嘴边,想到他先前在昆仑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被谢清徽生生咽下,他道:“谁都不叫,谁都不请,你我的婚礼,就只有你我。” 这样的一句话,不论是女妖怪还是女神仙,都不太容易抵挡。 谢桑就是那大多数,本就中了谢清徽的毒,此话落在耳里,不亚于九天妙音,当即被迷得神魂颠倒,将一干好友抛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眼中生出桃花三千,映着春意无边。 她笑道:“好。” 这厢安抚好谢桑,转身出了妖界,谢清徽又马不停蹄赶往天庭。三十三重天未来的掌天神君降临,南天门无一人敢出言阻拦,眼睁睁看着脸色阴沉的清徽上神挟带满身煞气如赴战场一般杀进凌霄宝殿。 天帝一场看了经年的歌舞,终因清徽这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戛然而止。满殿神仙面面相觑,看着傲立殿中的清徽,不知该作何反应。 天帝挥了挥手,诸仙如奉大赦,立时散了个一干二净。偌大的宝殿,只剩下座上的天帝,与座下的清徽。 天帝笑道:“清徽上神,因何而来?” 谢清徽道:“天帝何必明知故问?”他紧紧盯着天帝和善的眉眼,问:“饕餮一族与那群散仙的恩怨纠葛,其真相,究竟为何?” 天帝反问:“清徽上神怎么看?” 谢清徽道:“我不知,但倘若想要追究,也并不难。昆仑山藏有上古神器十方境,六道轮回三千世界,无论用怎样的法术遮掩,哪怕小至一花一木一蝼蚁,都逃不过十方镜的照映。只消与白泽说一声,将十方镜暂且请至九重天,在其余三十一掌天神君并妖王与四大妖君的见证下,回溯时光,真相自然分明。” 天帝道:“可有时候,所谓真相,并不重要。” 天帝依旧面带和善的微笑,垂眸看着谢清徽,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辈,语带安抚:“清徽,你真以为,众生平等吗?” “妖便是妖,安安分分守在妖界便也罢了,若想生出些事端,亦或争夺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该天庭出手教训。三十三重天乃皎洁无尘之地,不该沾染上妖气。” “你若就此打住,那此事便也到此为止,你若还是执迷不悟,那以后事态如何发展,那便没人可以预料。” 谢清徽淡声道:“请天帝恕罪,清徽不明白。” 天帝悠悠地道:“谢桑那孩子是个耿直勇敢的,死活不肯让自己族人认罪。但天有天规,并不能因她是妖君而网开一面,不过世间自有两全法,既然她不愿看族人入狱,便由她自己顶替吧,诛仙台也寂寞很久,是时候尝尝血气了。” 天帝和善地笑着,问:“清徽,你明不明白?” 谢清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一日昆仑山风雪大作,他与白泽执盏对坐,白泽的声音幽凉,道:“清徽,这就是你的命数。” 他执拗不肯低头,道:“我不信。我不信这天命。” 白泽道:“由不得你不信。” 谢清徽缓缓闭上眼睛。 天命如此。 恍惚回到三十三重天,本以为会遇到一叶祖师,没曾想守在扶桑树下的,竟是千霜。谢清徽淡淡睨她一眼,并不理会,正要从她身侧路过时,千霜忽然道:“你不想救谢桑了吗?” 谢清徽立即站定,扭头冷冷地看着她,半晌,道:“何意?” 千霜难得的脸色没有带着端庄温雅的笑,反而面无表情,倒当真算得上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她道:“你身为天界上神,三十三重天未来的掌天神君,天帝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娶一只妖精过门。” 谢清徽冷声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千霜笑了一声,“即便你神志不清,天帝也不会对你怎样,可你的谢桑,就要倒大霉了。你不会真以为,她手下那群小饕餮和那群散仙起冲突是一桩意外吧?此事可大可小,小了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闹大了,足以让谢桑赔得她魂飞魄散。” 谢清徽道:“这又与你何干?” “谢桑是死是活自然与我无关,可是清徽,我喜欢你。”千霜再度笑起来,与她一贯客气温柔的笑不同,这笑容冷艳而又决绝,带着分明的刺,“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愿见你陪她一块魂飞魄散,如何,你相信吗?” 千霜这一番告白实在是动人心魄、撼人心弦,连谢桑听着都觉感动不已,几乎热泪盈眶。可谢清徽几乎是下意识的,生出强烈的警惕,眉头微蹙,死死地盯着她,“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目光中挟带锋芒毕露的杀意,看得千霜一个趔趄。 “清徽,天命虽难违,但未必全无破绽。”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清徽猛然回头,白泽不知何时大驾光临,悄然落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谢清徽怔怔地看着他:“白泽……” 白泽道:“若能置之死地,也许便有一线后生之望。” 第55章 神途(终) 这句话如一道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谢清徽足足愣了有一刻钟,才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白泽,一字一句地道:“此局何解?” 白泽的眼神一贯淡漠,此刻却也染上一层怜悯的色彩,他看了谢清徽一眼,垂下眼眸,道:“由你,亲手杀了谢桑。” 白泽的声音如一阵狂风,在谢清徽耳边呼啸而过,留下的只有嗡嗡的噪音,其余的什么都没听清,他不由得问:“你方才说什么?”话虽如此说着,自斩落妖王首级后已久未出鞘的承妄,却已架上了白泽的脖子,瞬息便能叫他魂飞魄散。谢清徽面无愠色,嘴角甚至带着惯常温和的笑意,又问了一遍:“白泽,你方才说什么?” 白泽波澜不惊,淡声道:“我相信你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谢清徽道:“若不是看在你与桑桑交情深厚的份上,你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 白泽道:“正因我与谢桑交情深厚,才非要这么说。” “清徽,”白泽的眼眸正如他所居住的三生净莲池,飘渺空灵,却又深不可测,而这汪池水,此刻正凝视着谢清徽,“你是想和谢桑一起死,还是一起活?” 谢清徽冷冷地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活法?” 白泽道:“忍痛分离千年,直到重逢的那一天,此后你们依旧可以四海逍遥。” 听到这句话,谢清徽冰冷坚硬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沉默片刻,道:“我不能擅自做出这种决定……我要和桑桑商量。” “你不必与她商量,”白泽冷眼斜睨着他:“你根本不用和她商量,就能知道结果,她不会同意的,她宁可和你一起去死。” 谢清徽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痛苦,他缓缓地闭上双眼,道:“可我不愿……” 白泽点头道:“对,你不会愿意看着她死的。” “当啷”一声,承妄脱手,掉到了地上。谢清徽无力地道:“可我却要亲手杀她。” 白泽沉默不语,千霜却忽然笑了,道:“只有你亲自动手杀她,谢桑才能活,若换做是我,或是其他神仙妖怪,谢桑必死无疑。但即便是假的,只要谢桑不知情,那便是真的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定会痛苦极了。” 千霜此刻像一朵曼陀罗花,靡艳却又恶毒,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谢清徽无心听她说话,白泽却一眼横了过去,冷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说,可以帮着演戏的?” 千霜笑道:“试问还有什么,是比亲眼看着情敌,被自己挚爱之人所杀,还要更痛快的事?没有了。”兴许是察觉到白泽眉眼间的寒冰正迅速冻结,千霜的笑容缓缓收敛,嘴角却依旧不浅不深地挂着一抹,道:“我说了,即便是假的,但只要谢桑不知情,于她而言,便是真的。情敌痛苦死去,喜欢的人也可因此保全,于我而言,亦算是圆满,何乐而不为?”说着,她走到谢清徽面前,眨了眨眼睛,神情再度变回以前那个端庄温雅的仙子,她温柔地望着清徽,道:“还望神君早下决断。”说完,驾云离去。 天地复又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许久,白泽忽然幽幽地说:“她说得对,六六一定会难过极了。” 谢清徽嘴唇翕动,喃喃地道:“可是她好歹能活。” “对,”白泽点点头:“你当着天兵天将的面,将承妄□□她的心脏,天帝自然觉得,谢桑必死无疑。她也确实必死,但是并不代表不能活。” 谢清徽道:“我要如何救她?” 白泽道:“三魂七魄,你分一半给她。” 谢清徽缓缓抬起头来,白泽对上他的眼眸,看见他的眼底猩红一片。 白泽颔首道:“唯有此法。” 他们之后似乎又讲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再说,但无论说与不说,谢桑都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第一次渡天劫时的夜晚,也是如同现在一般,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霹雳雷霆当头落下,她却无力抵挡,幸而有一个温暖而坚强的怀抱,护着她渡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而再度睁开眼,已是雨过天晴,朗月舒云。 而谢桑此刻睁开眼,转身回望,眼前却又见十里红妆。 这是她千年来的沉疴,是纠缠的梦魇。 贴着“囍”字的房间灯火通明,有一个比灵猴还跳脱的新娘,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内。 谢清徽手执承妄,望着那房间。 那里面有一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相守数百年的恋人,是他新婚的妻子。 而他今夜却为娶她性命而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而头顶乌云翻滚,已不知藏匿了多少天兵天将。 千霜悄无声息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眼眸闪烁,微笑道:“清徽,你不会不忍心了吧?” 谢清徽无声地扯了下嘴角,道:“怎会?” 说罢,捏着千霜的手腕,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门后的谢桑怔怔地看着他们,半晌才道:“……谢清徽?” 故事到此为止,也由此开始。 白泽说,南海是清徽的梦境。 而谢桑终于从这纷繁冗杂的梦境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柔软的棉被从身上滑落,阿合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趴在她的膝头哭唧唧地道:“掌柜的,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了。” 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记忆尚未全然归位,谢桑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道:“没文化的蜡烛少说话。”话音刚落,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在梦中,附身在谢清徽身上的所见所闻,表情一下子归于寂静,看得阿合撸了撸胳膊上暴起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你怎么了?” 谢桑淡淡地睨她一眼,问:“阿合,薛尘呢?” 阿合眨了眨眼睛,迷惑地问:“掌柜的,谁是薛尘?” 谢桑耐心地道:“薛尘就是三十三重天的掌天神君,清徽上神,他不知怎么也跑来了这里,我一时气急,打伤了他,现在想要见见他,你既然是白泽派下来的,不应当不清楚的,对吧?” 阿合眼角犹挂着一滴眼泪,望着谢桑怔住不动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道:“掌柜的,你都知道了?” 谢桑说:“知道了一部分,还有一些不知道。”转向阿合,道:“例如,你是谁?” 阿合缩头缩脑地立在一旁,道:“我是三生净莲池的一朵莲花。” 谢桑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千年老智障,此刻终于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谢清徽当年为了不让天帝推她下诛仙台,先下手为强,亲手杀了她,再用自己一半的魂魄修补她的身躯,自己却也陷入长眠。承妄之伤,需用世间诸般心欲执念来修补,而三生净莲池,正是由三千大小世界无数生灵执念凝聚而成的无妄苦海。白泽将他二人双双投入池中,一是为掩人耳目,二也为谢桑的伤势能尽快痊愈。 谢清徽自此与谢桑魂魄相系、血脉相连,她伤势愈合一分,他的魂魄便恢复一分,直到那一年西湖大雨中,她已近乎痊愈,于是谢清徽的魂魄也终于从茫茫世间寻觅而来,站在了她眼前。 只是那时的谢清徽,还并不是真正的谢清徽。 他尚有一缕魂魄,遗留在南海的扶桑树下,直到取回,魂魄全然归位,终被谢桑一眼认出。 是你。 谢桑问阿合:“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阿合眼巴巴地望着谢桑,道:“白泽说,您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自然能离开。”她话音未落,便见谢桑掌心滑过一道幽蓝的火焰,幽冥鬼刀出现在她掌心,然后她横刀一劈,三生净莲境,轰然破碎。 谢桑回头冲阿合笑笑:“后会无期。”随即飞身离去。 昆仑依旧是寒霜冰冻、飞雪漫天,好似千年来未曾变化过丝毫。白泽正坐在三生净莲池畔,独自下棋,谢桑从水中踏步而出,看着他俊雅悠闲的样子,嫉妒地说:“我在里面吃了一千年的苦头,你倒好,每日下下棋弹弹琴,过得好不快活。” 白泽淡声道:“我每天都要听你的抱怨,总归是更辛苦一些。” 谢桑道:“你与谢清徽搞的那出馊主意,比凡间最穷酸的秀才写出来的最苦情的戏文还要狗血。” 白泽道:“好在主角是你不是我。” 谢桑道:“你们又要如何确定,我和他起死回生后,天帝便会忘却前尘,而不是继续执着地陷害我呢?” “我不能确定,清徽也不能确定。”白泽摇摇头道。 谢桑听完,眉头一立便要发作,白泽又道:“但是天命已改。” “天书上所著,清徽的天命是情动则双双湮灭,你与他虽然遭此大难,但好歹没死成,既然不死,那么天命便已逆改。” “这就是你与他的情劫,如今情劫已渡,天命逆改,即便是天帝,也没有逆天而行的道理。” 谢桑怔忪片刻,开口问:“……听不懂,谢清徽在哪儿?” 当初设下的结界被破,原本沉寂在深海底的扶桑树突破海面,无数鲜红的花瓣飘落在蔚蓝的海水上,天光映衬之下,瑰丽而飘渺,像是一场盛大的梦境。 谢桑走到海边,望着这一幕,恍惚觉得自己依旧沉睡在梦中,没有醒来。 在这迷幻的画面中,唯有一点真实。 那是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巨大的扶桑树下。 谢桑大声呼喊:“谢清徽!” 谢清徽悠然回眸,轻轻一笑,似天光骤盛,如月破云来。 他望着她,唤道:“桑桑。”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